三年后,北京城。
时值九月,虽然树叶已微微泛黄,可阳光依旧十分晒人,大概是因为城中街道两边的瓜果成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而就在这甜蜜的氛围中,杨慎终于踏上了故土。虽然他是四川新都人,可自幼在北京长大,对于北京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这是何物?人骑着它怎么自己就能动?”杨慎一脸惊诧的指着前方。好吧,他收回之前的话,离京十二年,现在的北京城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嗨!大人你看仔细了,这东西不是自己动的,下面脚蹬着呢!此物是半年前天工局的大老爷们造出来的,皇上命名为‘自行车’,现在许多年轻人都喜欢骑。”身旁的老汉笑着给他介绍,此人名叫梁伯,早些年是京中一家小米店的活计,现在是政府的临时工。
如今顺天府以及边上一带,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新的技术被应用到民生,可交通通讯偏偏十分不发达,导致传播有些困难。
考虑到有许多如杨慎一般外地的官员来京叙职,面对京里的变化不知所措。为了向他们提供方便,特意雇了些京中本地人,全天在驿站待命。
梁伯就很幸运的被选中,要说这份活儿可比在米铺舒服多了,不过是陪官老爷们走走逛逛,就能领银子。如果遇到大方的,平日还有打赏,他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做下去。
杨慎本身好奇心就重,听对方这么说恨不得立刻下车去研究一番。不过考虑到现在主要任务是进城,还是先放一放,反正也跑不了。
他满打满算离京十二年,原本以为一辈子都回不来要老死在蚝镜了,没想到运气好,竟然遇到了弗朗机国人犯事。
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鬼佬开始以“借地晾晒水浸货物”为借口,贿赂广东高官,获准在蚝镜半岛暂时居住。后来大明开海禁,海上势力一年比一年强大,弗朗机人坐不住了。他们也知道大明幅员辽阔,蚝镜天高皇帝远的基本没人管,于是将每年的贿赂说成是付给朝廷的“地租银”,在蚝镜圈地赖着不走了。
杨慎是蚝镜县令,目睹此事后勃然大怒,要知道钱由布政使上交国库才叫租金,你给贪官送个礼我大明疆域就是你的了?!
于是上报朝廷,要求请战。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刚好戚继光正愁自己的海军没地方练兵,就也请求参战。嘉靖虽然厌恶杨慎,可主次还是能分清的,遂同意戚家军出战,最后大获全胜。
之后杨慎参考其他地方,在蚝镜设立海关对商船抽税,和议事亭向葡人夷目宣读命令与双方会商政务。还请求朝廷建立了一支军队。
慢慢的,蚝镜成为了南方著名的富庶之地,许多国家的船只都在此地停泊,竟然开发出了不少第三产业。
蚝镜能变成这样,谁也不能否认杨慎的功劳最大,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吏部评优的时候每年都将杨慎放在最前面,意思是可以给杨大人升官啦!
内阁自然也是同意的,最后皇上被烦得受不了,捏着鼻子让杨慎进京。
如今的京城已经又一次扩建,十二个城门变成十五个,可每天排队进城的人依旧许多。杨慎坐在马车上,只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频频向外望去。
黄娥好笑的看着自己丈夫,这么多年还跟以前一样的脾气,“你要是想看,就跟着下去走吧。”她安抚着一对儿女,只觉得自己像带了三个孩子。
得到老婆大人的许肯,杨慎迫不及待跳车与梁伯同行。过了好久,总算是轮到他们进城了。
守卫仔细检查了杨慎的文书,确定无误后对着梁伯露出笑脸,“这不是我们状元爹吗,怎么不在家待着又出来跑活儿了。”
“哎,我这劳碌命,根本闲不住。”梁伯笑嘻嘻回应,也没否认“状元爹”这三个字。
待一行人进城,杨慎有些好奇的问道:“令郎竟然是状元?哪一年?说不定在下还认识?”
梁伯摇头:“不是不是,我家那臭小子可比不得您这正儿八经的状元,我那儿子是个‘理状元’。”
杨慎迷糊了,他知道文状元武状元,李状元是什么?姓李吗?
“这都是天工局的夏言夏大人提出来的,”梁伯一点点解释道:“夏大人说,天工局需要人手,于是组织人编了很多关于那方面的教材,通过考试可以进天工局任职。我儿子就是上一届的第一。哎,原本是想让他多读书考科举的,结果没成想这小子自己非要进天工局。”
他虽是抱怨,可脸上满满的自豪,毕竟天工局的薪酬是出了名的高,真做出点成绩朝廷的奖励就够吃一辈子了,比起虚无缥缈的科举,这个理状元感觉更实惠一点。
要是曾经的杨慎,定会不以为然。可他已经在蚝镜待了十二年,已经见识过这些‘奇淫技巧’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自然懂得此为‘科技’的东西有多重要,于是对梁伯连连恭贺。
梁伯一边笑着推辞一边继续为他介绍北京城。如今的北京城的建筑大体分成两派,皇城内城依旧延续传统风格,而外城和刚修好的新外城,也许是这些年收沿海通商的影响,有不少都吸吸纳了其他国家的风格,放眼望去极为震撼。
“有了水泥啊,我们老百姓修房子比以前便宜多了,听说杨大人是从蚝镜来的,蚝镜人用上水泥了吗?”梁伯有些好奇。
杨慎笑道:“用上了,不过比京城晚许多。刚开始百姓们还不喜欢,觉得这东西不散热。后来才发现它的好,当时我们官员帮着家家户户一同修房子。”他面露回忆之色,才离开蚝镜没多久,已经有些想念了。
“那就好、那就好。”梁伯跟着欢喜,此时突然前方一阵喧闹,似乎是两伙人争执起来。
杨慎好奇上前查看,只见一骑着自行车的书生与一马车相撞,两边似乎都觉得是对方的错,在那里互相指责。
梁伯撇撇嘴:“哎,又来了,最近这都第几起了。”接着跟杨慎解释道,原来这自行车虽说产量还行,造价也不高,但在传统人家眼里,骑着终归有些不雅。尤其是竟然还有不少京中小姐夫人去郊游骑,委实让一帮老儒生感叹世风日下。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样想,最起码在年轻书生之间此物还颇受欢迎,不少学生上下学都骑着它走。问题是北京城路就这么宽,原本马车走中间,行人站两边,规划的好好的。现在多了这么些自行车,一时间颇为拥挤。
而老派人对此更加不满了,竟然还跟自己抢位置?!于是在街上常常能见到这种,自行车与马车两两相争互不相让的情景。
杨慎摇摇头:“如此便是那些世家不对了,此乃便民之物,不应心存偏见。”
“可不是嘛!小民儿子天天就骑这个,每天省了不少时间!”梁伯点头附和,心道这位官老爷虽说不是京城人,但胸襟宽广,与一般鼻孔朝天的大人们完全不同!活该他升官!
“发生这样的事,朝廷不管吗?”
“哎,之前李阁老曾经发过文章,说这属于新事物发展的必经阶段,时间会证明一切。不过倒是建议重新成立一个专门管行人交通的衙门,听说马上就要招人了。”梁伯解释,然后又介绍道:“说起这位李阁老,可真是个好官啊,连现在的新建的外城,都是他上疏的,大人你要是前一阵子来,北京可挤得受不了。”
杨慎表现得很感兴趣:“是李乘风大人吗,我曾跟戚继光戚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他对这位上官可谓推崇备至,说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真想讨教一番啊。”
“那还不简单,左右杨大人您回京了,听说李阁老脾气很温和,对下属同僚都十分有礼,你上门拜访就好了。”
……那可不一定啊,就怕他担心受连累见都不愿意见我。杨慎在心中默念,早在蚝镜的时候,他就听说过皇上没此有人从蚝镜过来,都要询问杨慎过得怎么样。只要听到自己过得不好,他就安心了。而官员们为了让皇上高兴,努力编排了杨慎一大堆。就他听到的,什么因受不了海风头发掉光、跟老婆这么些年不孕不育、连衣服都没有只能每天围草裙……
在哭笑不得的同时,杨慎也有些被激出脾气来了,他偏要活出个样子来给嘉靖看看!于是原本有些消沉的他变得斗志昂扬,不仅政绩斐然,还著书立传,学问上也颇有建树。特别是听说皇上这个大龄剩男,自己不能生过继了别人的孩子,再看自己家中老婆大人和两个可爱的儿女,一种同为雄性生物的特有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正当杨慎头脑风暴之时,城外天空忽然飘起一阵黑烟。依稀能看见有许多人向那边涌去。
“这又是怎么了?”杨慎惊诧,感觉自己的一天脑子都要不够用了。
梁伯皱眉:“估计是那劳什子蒸汽机车又开始动了,这帮没见识的一窝蜂去凑热闹。”
杨慎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又问道:“我是听说过蒸汽机这种东西,听说能用到纺织上,纺出来的布又快又好,怎么现在还有车了?”
“这和那个不一样,纺织机是好东西。这是民间匠人研制出来的,小民当时远远的瞧过一眼。好家伙,就一大铁疙瘩,后面一直有人添煤,动起来又慢又笨,呛人的很,最可气的是还要单独给这玩意儿修路。我看那工匠,就是怕骗朝廷补贴的!”梁伯愤愤不平,即使自诩“新派人”的他对蒸汽机车也意见很大。
杨慎倒是挺感兴趣的,不过瞧着他厌恶的模样,暂时就没往下问。
短短的一天,自然是不能将京城逛个遍,可已经令杨慎一家大开眼界。到最后连妻子儿女都坐不住了,下车共同听梁伯讲解。梁伯在孩子崇拜的目光下觉得志得意满,整整一天说得口干舌燥,不过最后打赏也十分丰厚就是了。杨慎可是做了那么多年大明第一太子党的,又在蚝镜如此富庶的地方当官,说是腰缠万贯也不为过。
晚上回到驿馆,疯了一天的两个孩子都睡下了,杨慎坐在窗边陷入沉思。
黄娥上前给他披了件衣服,问道:“相公在想什么?”
杨慎惊醒,一脸郑重的回道:“娘子,我改变主意了!”
“啊?”黄娥不解。
“原本我想着,就这样算了吧,我这辈子该有的都有,以后随波逐流听从朝廷安排让我去哪都行。可今天见到京中百姓的生活我心甚慰,大家都过的很好。但如此就更需要人捍卫这一切,这一路进京,也见到许多不平之事,我要跟爹一样,为大明鞠躬尽瘁!”杨慎说的慷慨激扬,甚至飙出两滴眼泪。
黄娥:“……”。她可不记得自己公爹有那么大公无私,不过自己家这位还得顺毛捋,于是鼓励道:“相公有此志向,我也十分荣幸,相公放心,家中一切有我呢。”
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所以你打算如何行事?”
杨慎信心满满:“我这就写折子上疏,向皇上指出这一切,他要是不听,我就一直写。以前报纸还来找过我要稿,我嫌麻烦都拒绝了,这次要多管齐下。”
“……这、这样啊,那相公你加油,注意身体。”黄娥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心中默默为嘉靖点蜡。
作者有话要说:蚝镜就是澳门,明朝时葡萄牙就是一顿不要脸耍赖将其租借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