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潘朵朵内心想法是如何变化的,男人的雕刻工作还是继续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大概的处境,拂去了那层未知的恐惧后,雕刻塑形所带来的痛楚,对潘朵朵而言倒变得不那么无法忍受了。
——虽然还是会疼得让她的灵魂时不时一阵龇牙咧嘴就是了。
眼睛完成后,就是眉毛,鼻子,嘴唇,耳朵。
这个矮壮的男人在雕刻时,神情总是非常投入。由于雕刻五官距离贴得近,她能十分清楚地看到细密的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滑落,也能瞧见他粗糙的手指以异乎寻常的灵活动作着。当他褐红色的瞳孔偶尔被火光映照时,似有一缕缕纤如毫毛的金红色在其中跃动,竟显得有几分神异之美。
男人似乎能轻而易举沉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潘朵朵时不时会被他的动作吸引出神,甚至开始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看上去粗糙不修边幅的男人或许是个真正的大师。
她竟有些没来由地相信,就凭他那厚重粗壮的手指,也能造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精致玲珑之物。
潘朵朵看着他工作,一直沉重的心情不知怎地忽然明朗了些。现在她甚至有闲心揶揄,希望男人能将她做得好看些。
然后待理智回归,她又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看男人那粗犷的模样,就知道这希望挺渺茫。毕竟一般的艺术大师,哪有长成这模样的啊。那样夸张的肌肉,怎么看也不是练泥塑练出来的……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火光照明,所以分不出日月晨夕。潘朵朵并不知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自觉从被当作泥团搓揉起,就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可是男人一直没有从泥塑面前离开过,就这么不眠不休不食地进行着手下的工作,没有露出半分疲惫之态。
这体能……未免也太好了?
继眼睛能看到后没多久,当隐约看到自己被塑起的鼻尖时,潘朵朵果然察觉到自己的嗅觉也恢复了。
原以为会闻见男人身上浓重的汗味,或是这间杂乱屋子里的难闻异味,但却意外地什么也没有。倒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稀奇味道,像是重金属那种滞涩的感觉,又像是焰火燃烧后那种焦炭般的气息。
类似想象中冶金室里的味道——不过就是太过干净,仿佛一切污浊都被火给吞噬掉一般。
等一下,冶金?
等等,方才没太在意,地上那些乱七八糟一堆堆的块状物,难道是矿石?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怎么看也不是做泥塑会用到的。
啊……难道这男人本职工作是个铁匠?雕塑什么的就是业余爱好?
潘朵朵觉得自己真相了,毕竟瞧着男人那体型,怎么看怎么都与打铁匠符合。之前有一瞬她竟鬼迷心窍觉得他是个雕塑大师,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打铁的要来塑泥塑啊?好好干本职它不香吗?
他这不明不白地举动,弄得她穿到这泥人里受苦受难不说,还很有可能被业余的手艺捏成个歪瓜裂枣,还有比这更令人窒息的吗?
潘朵朵快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弄得自闭了。她很快意识到,现下保持好稳定的心情不气着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所以接下去双耳塑好、听觉恢复时,她都没一开始那样激动了。
这名疑似铁匠的男人非常沉默,嘴唇也仅是为了吹掉细碎的泥屑而微微张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潘朵朵听觉恢复后,也仅仅是听到刻刀在耳畔划过的一道道细小的剔削声,然后是火焰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响动,除此以外,就是满室的寂静。
她想,虽然一个人的确不会对着一尊泥塑自言自语,但这个男人如若不是个哑巴,他的性格一定比较沉默内敛。
又过了一段时间,泥塑的五官终于完成,潘朵朵也终于能用意识与它们建立起联系。她看到男人盯着她左看右看好生一顿端详,半晌后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所以结束了……是吗?潘朵朵正要松口气,就见男人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她的视野。
啊……他一条腿……是跛的?
之前他几乎就离在自己一步之内,她还真没注意到。
这是受伤了?不,不像,反倒有些像天生的,他的姿势像很是习惯了似的。
知道自己成了泥塑后,潘朵朵对男人倒没一开始那么愤恨了。虽然他导致自己经历了惨无人道的痛苦,但她这个样子在男人眼中也的确不是人,而是一尊不会动不会痛的泥塑……站在男人的角度,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潘朵朵只能说内心复杂,却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将他当做仇人。
现在看到男人那条跛足,她倒也不至于生起同情,就是对男人的感官更复杂了几分。
再有就是一种对眼前人的莫名熟悉感……总觉得对这一幕有点印象呢……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
潘朵朵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男人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不知从何处刨出了另一套更精细的工具,正一把一把取出来。
得了……又开始了……
潘朵朵内心叹气。
男人对她这尊泥塑可谓是精益求精。她不知该是感激还是该无奈。虽然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能感到男人对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极有耐心。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把她的发丝做到根根分明,纤毫毕现才觉得满意。
看人还真不能看外表,谁能想到,这样的粗人竟是个完美主义者。
好在最后的修饰没有太大的动作,倒也没让潘朵朵觉得太痛。当她都开始觉得百无聊赖后,男人终于将工具收了起来,满意往腰间围着的布上地蹭来蹭手上的泥灰。
然后潘朵朵就猝不及防地听见了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敢发誓,自己之前二十年生涯中从未听到过这种奇怪的语言,然而此刻她就是神奇地听懂了那其中的意思。
“很好,这样他们总该满意了。”
男人说罢,就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跛着脚向房屋墙面的冶炼炉走去。
等等,大兄弟!“他们”是谁?找你定制我这个“大型手办”的人吗?
还有,你要把我抗哪儿去?那边是火炉啊喂!
男人显然听不到来自潘朵朵的灵魂质问。他虽腿脚不便,扛着她却走得很稳。眼见着离烧红的火炉越来越近,那燥热几乎扑面而来,潘朵朵的灵魂急得跳墙。然而不容她挣扎,整个身体就被一双粗壮有力的手给直接置放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灼热一瞬间将潘朵朵吞噬殆尽,形容不了的痛楚凌迟着她的知觉。
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一片火红也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这不科学……陶艺教室教的不是这样啊……要烧起码也要等泥胚干透,这样操作会让她裂开吧……
这兄弟果然是个业余的……
……好冤……
意识消散前,潘朵朵在想,她这是会死吧?死了或许就能回到她那张午睡用的榻榻米上了,她好怀念午后窗台上那暖色的阳光,那么温柔的鹅黄色……比焰火好太多了……
也好,终于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朵朵的意识终于回拢。
啊……发生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自己在午睡途中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尊泥塑,生生受了千刀万剐之苦,然后又被丢到了火炉里享受了一把烧烤服务……
潘朵朵心中打了个寒噤,这个梦真是太可怕了,不仅内容可怕,真实度也很可怕。她现在似乎都能轻易回忆起那种欲生欲死的痛楚,看她那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就知道了。
咦不对劲,她的视野根本还没恢复,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更枉论什么鸡皮疙瘩了。眼睛……倒不像是不能视物,反而似是有一层什么东西遮盖住了视线,把所有的光线都隔绝在了外面。
她仔细感受了下,那东西好像将她兜头盖了个严实,完完全全遮住了她的整个身体。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将那东西扯下去,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使劲儿,都无法操控自己的手。
动弹不得。
何其熟悉的情况!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不会,还被困在那尊泥塑里吧?在经历了那么严重的火烧之后?还?
就离谱!
未等潘朵朵摸清自己到底是处在个怎样的情况,就听见一个轻快活泼的少年音在离自己较近的位置响起。
依旧是那种奇怪的语言,但她还是听懂了。
“当当当当~现在就由我来为大家揭露这个备受期待的完成品吧!”
话语刚落,潘朵朵就觉得头顶一轻,那个严严实实盖住她的东西被一把掀开了。
潘朵朵随即听到几声赞美般的叹息。
带着暖意的阳光从她头顶洒落,强光闯入她的瞳孔,让她有一瞬的不适应。
然后是久违蓝天白云,天朗气清……以及一群,人?
潘朵朵和一群穿着奇怪的男男女女面面相觑。
当然,是她单方面觉得面面相觑,因为那群人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有的仅仅是对物件的欣赏与赞叹。他们显然不知道,这件艺术品里早已栖息进了一个有自主意识的灵魂。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那群,人?真的很奇怪。
潘朵朵看到,为首的那个壮年男子有着铂银色的发丝与胡须,身材高大傲岸,手执权仗,一脸神圣威严。他右侧站着的女子衣袍雍容,气质高华尊贵。
她还看到有个男人最奇怪,顶着一头墨蓝色的卷发不说,连胡须竟也是蓝的。
至于旁边其他几个显得更年轻些的男男女女,一眼看过去皆是西方脸孔,发色也稍显正常,个个容色出尘得恍如神人。
coser?一群?男女老少组团?潘朵朵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呃……等一下哦,这些人怎么那么眼熟呢?这种颜色搭配,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潘朵朵下意识将注意力转到站在那群人后的矮壮男人身上。
没错,她的制造者也在这现场,正以异常低调的身姿望着出自他手的艺术品,深藏功与名。
啊……红发,矮壮,长得丑陋,跛一条腿,铁匠,技艺高超,火——这不是、这不是那谁谁吗?希腊神话里的火与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
这么说眼前这群人,是那希腊传说中的十二主神吗!
那个为首的,是宙斯?他旁边的女人,天后赫拉?蓝头发的,波塞冬?
她能听懂的那种奇怪的语言,古希腊神语?
天爷!
火神赫菲斯托斯制造的泥塑,这不就是说……她成了那谁谁了吗?
像是容不得潘朵朵有一分犹疑似地,耳畔此刻又传来了之前那个轻快的少年音,他开始用殷切的口吻向众神介绍着这尊精妙绝伦的造物。
“这就是赫菲斯托斯依照诸位女神的形象造出的第一个女性人类,漂亮吧?她的名字叫做潘多拉!”
潘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