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水池边,埃皮米修斯正趁着星光操纵着水流洗着盘子,就见自己的小侄子抱着两个碟子,迈着小短腿朝他挪动过来。
小侄子小嘴撅得老高,满脸凝重。
“这是怎么了?晚饭没吃饱吗?”埃皮米修斯一头雾水。
丢卡利翁用幽怨的小眼神瞥了自己的叔叔一眼。
“没有。”他道。
“那……晚饭不好吃?不会啊,朵朵明明觉得很好吃的……”埃皮米修斯更疑惑了。
你品品,朵朵?这什么叫法?
她明明叫潘多拉好吗,他都听见了的。他们很熟了吗就这么叫,真和那个奇葩的丢丢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妙什么妙啊!一点也不妙!
丢卡利翁再次被自己的想法气到了。
埃皮米修斯见侄子半天不说话,小嘴儿却越撅越高,真以为是晚饭很不好吃才让他面色如此难看。他顿时陷入了自责,“真的很难吃吗?是太咸还是太甜……”
丢卡利翁完全没有去听自家叔叔在碎碎念些什么,他此刻终于理解,为何父亲在面对叔叔时偶尔会露出的那种无奈的表情了……
——因为现在他就是如出一辙的无奈。
他忧伤地叹了口气,终于回答道,“很好吃,叔叔,不是因为晚饭。我这样是因为姐姐。”
“姐姐怎么了?”做叔叔的很疑惑。
“姐姐叫我丢丢。”小豆丁深深叹了口气。
就这,还不过分吗?
“这很好啊!”埃皮米修斯顿时笑了起来,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就这。
他不明白为什么侄子会是一副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这叫法很亲密啊,姐姐很喜欢你才会这么叫的……”
说着说着冲洗盘子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些迟疑道,“她都没这么叫我呢……”
说罢,居然幽怨羡慕地看了小侄子一眼,一脸你竟然生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
丢卡利翁:……
丢卡利翁凝滞了。
这是亲密不亲密的问题吗?这是尊严的问题!
他这算是明白了,但凡他叔叔碰上了涉及那女人的事,一颗心就是偏的。在有关那女人的事情上找他叔叔讨公道,完全自讨苦吃,毫无意义。
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丢卡利翁十分聪明地决定闭嘴。他转而问道,“晚上我们让姐姐睡哪里呢?家里只有两张床呢。”
之前父亲还在时,是带着他一起睡的。后来父亲被宙斯带走后,他就独自睡父亲的房间了。现在家里只有两张床,可没别的地方给那女人睡了!
哼哼。
“这还不简单,叔叔带着你睡,姐姐单独睡一间。丢卡利翁最近不是会做噩梦吗?刚好,有叔叔陪你睡,奥涅伊洛斯就绝不会来捣乱了,这样你就不害怕了!”埃皮米修斯笑得爽朗。
丢卡利翁又被气成了小青蛙。
他才没有做噩梦!他才没有害怕!他早就是个小男子汉了!他最近只是因为爸爸的事太伤心了才会一直低落!
污蔑!都是叔叔为了给那女人腾地方强行胡编乱造的!坏叔叔!
深深的无力感浮现在幼崽脆弱的小心灵中。
呜呜,他想爸爸了。
要是爸爸的话,一定不会同意让那女人进家门的!
然而幼崽的叔叔并没有察觉到幼崽内心的控诉,他最终还是依照自己的决定分配了床铺。
于是潘朵朵一个人住进了埃皮米修斯的房间,叔侄俩则睡在普罗米修斯先前住的屋子内。
至于为什么不让潘朵朵住自己哥哥那间房,埃皮米修斯表示他也不知道。反正他就是只想让她睡在他的房间里,别神的,不行。
手忙脚乱一天后,这座石屋终于得到了属于夜晚的宁静。
此时此刻,石屋二楼的一间房间内,潘朵朵正仰躺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天幕里闪烁的星光。
没错,窗子。不过是在墙壁上一个完全敞开的口,没有玻璃或窗纸遮挡。偶尔会有阵阵晚风携着不知名的花香袭来,带起一点凉意。
倒也有点惬意。
潘朵朵还没有分清这里的季节,好在此时温度并不低,盖上身上那床似是羊毛编织的毯子,就不会觉得冷。
她身下的床是一张木床,样式简洁却足够宽敞。底下垫了几层动物的皮毛做褥子,表面覆盖着充当床单的织物应该是亚麻布。虽然比起现代的席梦思来,可以说是相当粗糙简陋了,但这被褥上却散发着淡淡的植物香气——是很让人放松的味道,仿佛能轻易地就能为睡在其上的人织造一个充满自然气息的梦。
潘朵朵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赫菲斯托斯为她织造的金色裙袍早已被褪下,改而换成了一件对她来说尤其宽大的男式细麻衬衣来做睡裙。
不用说,这是埃皮米修斯的衣服,上面的植物香气和被褥上的如出一辙,十分好闻。
比起方才穿在他身上的那件短衫,这件衬衣的质地显然要细腻得多……
他对她表现出来的喜爱,大抵是因为那所谓的“绝世美貌”吧?可这样的耐心细致还是让人触动啊……潘朵朵默默地想。
十分动人的善意,她将默默铭记而不问理由。
初次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少女此刻仰躺着,侧脸注视着在黑夜里闪烁的群星。思绪如无声的浪潮,静谧无声,却又不断在她的脑海中翻涌。
她忽然从黑暗里爬起身,将搁置在一旁桌子上的包裹取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毋庸置疑,这个包裹里放着的就是那枚魔盒,潘朵朵一直把包裹系在腰后背着,没在叔侄面前把它给取出来。
此刻,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打开包裹的系带。
魔盒精致的纹路被微暗的星光映照着,如同覆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潘朵朵用指尖顺着盒子上镶嵌的宝石摩挲着,心中却是在考虑该怎样安置这个能量堪比核.弹的危险源头。
——宙斯收回了多余的好奇心,那么她就不会如众神所愿,在未来某一天打开这盒子。但光排除她可不行,她还得保证别人也永远不会开启这个盒子。
这家里有个以迷糊著称的埃皮米修斯,还有个正处于成长阶段的小孩,怎么想怎么不安全!她可不希望自己劳力劳神半天,被别人拖下水......
潘朵朵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个万全的办法。盒不离手倒是安全,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妨碍她日常生活。挖坑埋了?不被发现还好,就怕那一天被人偶然挖掘出来.....
太难了,她叹了口气。目前来说,就把盒子放在她住的这个房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最好能让叔侄俩不要随便进入这间屋子......天,她才来这里呆了一顿晚饭的时间,就已经想着怎么反客为主了么......
潘朵朵无奈地仰躺回床上,双手举着盒子看了半晌,然后又坐起来,三两下挪动到床边,把盒子重新塞到了床底下。
妥了......就怪,暂且这样吧。
潘朵朵自我安慰着,等她想到了好办法,再对它进行安排吧……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一切都有种超脱现实的不真实的感。
那些背离常理、无法用物理规则解释的一幕幕,那些只该被传颂于史诗、记述在泥板上的各色神明,还有……莫名其妙降临到这个神话世界这件事本身,一切对潘朵朵而言都是颠覆性的。
尽管已经否认了很多次,尽管自己的生物本能已经驱使她深思该如何与神明斡旋、如何从已知的神话中寻求先机、如何让自己继续生存下去……但潘朵朵内心深处还依旧不死心地抱着一分侥幸。
——那就是,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这一切也不过是一场属于她的梦境历险。待醒了,说不定就能从她那张午睡用的榻榻米上起身,一切又回复正轨……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少女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慢慢阖上了眼睫。
月亮女神塞勒涅的车驾在穹顶之巅奔跑着,将温柔银白的月晖普洒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与阳光的炽烈灿烂截然不同,月色如水如练,似一双治愈的手,轻轻抚平了一切生灵醒着时的忧愁。
梦,神秘又美妙,甚至让人迷失其中。当夜色成为主宰,它便成为了舞台上的主角,每个灵魂的喜怒哀乐,都将归属于它所有。
——只可惜,那个对这个世界来说尚且陌生的灵魂,她的梦,还是要落空了……
斗转星移。
当黎明女神的指尖垂下玫瑰的眼泪,当太阳从云端尽头乍放初辉,沉睡中的少女苏醒了。
好的,确认了。
依旧是那个没玻璃糊住的窗子,依旧是粗糙的床上用具,依旧是那种显得古老的石质墙面。
没有回去。她还在梦里?
不,不对。是她回不去了。
产生这种认知后,巨大的失落感涌上潘朵朵的心头。无可否认,这个神话世界充满了新奇与吸引,但她仍然更喜欢她从前平静有序的生活。
——不像这里,随时要面对生死存亡的问题,还得背负起生而悲惨的沉重命运。
更不要说,这地方没有三通三平,手机电脑要啥啥没有,说好的马斯洛需求最下层是Wi-Fi的啊!
她不要做潘多拉!她是潘朵朵啊!
可潘朵朵也知道,任她在这里不甘抱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接受现实并面对现实,是她现在最该做也对她最有利的事。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么光怪陆离,多么虚无缥缈,她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它。
然后,生存下去。
潘朵朵顿了顿,敛起一切失落的表情,从床上起身,换上了她唯一一条裙子。
没有鞋子,这是个问题。昨天她是被抱去溪边洗漱然后再被直接抱上床的,几乎脚不沾地。
好在房间的地板看上去很干净,潘朵朵虚点着扭伤的那只脚,一点点向窗边移去。
这间石屋离人类的聚落很近,却又保持着恰当的确距离。这点让她很满意。从这扇窗户看去,可以看到石屋附近散落着几片稀疏的小树林和灌木丛;再远处,是一些聚在一起的低矮建筑群,大概也是如这屋子一般,是用石材和泥浆堆砌成的。
凭潘朵朵的目力,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人类在走动着,几间石屋旁甚至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火。
——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馈赠。
在人类自然的发展进程中,火的使用,让人与其他物种拉开了差距。
可是这里是神话世界。
尽管荒诞,但潘朵朵自己就亲身体验了把从泥塑到人的神奇过程;同理,这里的人类不是通过上万年进化而来的,而是借由神之手直接从一捧粘土变化而成……
这个世界怎么来的,怎么衍化的,是否有规则;这世界里的神怎么来的,神能力又源自于何处,有没有极限……潘朵朵心中有无数的疑问。
可没有谁能给她答案。
讽刺啊,或许这些疑问还真要靠着“好奇心”这东西来解答呢。
不过一切都得慢慢来。潘朵朵再次告诉自己,不要心急。现在最需要了解的,是人类聚落的具体情况——不提人与神的对立,她毕竟也得在这儿生活好一阵呢。
而人,是群居动物。
正想着,房间门传来了一阵敲响声。
“朵朵,你醒了吗?你先换好衣服,我带你到溪边洗漱去。”
是埃皮米修斯的声音。
潘朵朵回头,一脚虚点着挪回床边乖巧地坐好,对着门那边开口,“请进吧,我已经换好了。”
房间门被推开,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年轻的神子站在门口,看向她的翠绿的眼眸里闪烁着清晨里独有的明艳净澈,“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嗯。”潘朵朵点点头。
“那就好,现在让我抱你下楼吧。”因为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再说出这话时他终于不那么害羞了。
“好。”
少女乖巧的模样让埃皮米修斯的心都化了。他几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拦腰抱起了她。
“脚还疼吗?”
他一边走出房间门,一边问她。
潘朵朵动了动脚踝,不提起这茬,她都没什么感觉,果然是已经不疼了。她如实答道,“好多了,已经不痛了。”
没想到普罗米修斯做的那染色剂似的黑暗药膏竟还挺有效果,真是不可貌相。
“哥哥做的东西一向都很好。只可惜哥哥……”埃皮米修斯一提起自己的兄长,不可避免地低沉了几分。
潘朵朵自然装作完全不知道普罗米修斯的事,她语调关切地问他,“你哥哥?他怎么了?从昨天起就没见到他呢,他是丢丢的父亲吧?”
于是潘朵朵从他嘴里把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又听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