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声嘶力竭的控告回荡在这间昏暗的刑房里,回荡在每一个在场的人心尖上。
除了林宣,所有人都紧张地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帝脸上的表情,唯恐灵儿口吐什么惊人之言,引来陛下圣怒,招致一场腥风血雨。
林宣神色还算平静,虽然她确实也被灵儿这幅激动的模样惊到,不免去想,难道采漪真的...真的做了什么无法原谅的事情吗?那样的佳人——她出神地回忆起她秀美的面庞上露出盈盈一笑时那种慑人的美丽与优雅——她难道真的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爱着林宣吗?
“灵儿,朕且警告你,要是让朕知道你有任何一句话是无中生有故意诋毁,朕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灵儿讽刺一笑:“呵呵,陛下。灵儿早就一无所有了,又还会害怕什么呢?不过我所说的,必然句句属实,这点,陛下请放心。”
她的目光从林宣身上离开,落在了刑房里那束燃烧的火把上。火焰在她的瞳孔里跳动翻跃,她仿佛从那摇摆的火光里回望了自己这短暂而悲惨的一生。
她缓缓开口:“陛下还记得您和陆采漪的那场婚礼么?呵,真是白驹过隙,未曾想,一晃已是四年过去了。若不是因为陆采漪,我如今最低,也该是个贵人了。可都是因为她!”回忆到这里,灵儿眸子里迸出了强烈的怨恨:“那年,陆采漪要和身为太子的陛下成婚,依礼数,要挑选两名陪嫁媵女一同过门。我兄长陆忠疼爱我,向京城陆家修书推荐了我。可陆采漪呢?她妒忌,她想独占陛下所有的宠爱,以至于竟破坏礼俗,不要媵女随嫁!可惜陛下那时也没过问此时,便顺了她的心意!”
“这便是第一件事。因为陆采漪,我失去了那次做陛下的女人的机会。可那时的我太天真,以为采漪姐姐想要专宠,那便成全她好了。直至我哥哥陆忠被杀,我所有的希望破灭,百般潦倒回到陆家求助,进了宫见到了陛下,才知道我究竟被她夺走了多珍贵的机会!”
“可陆家在你最困难无助的时候收留了你,甚至为了帮你活下去,不惜冒着欺君罔上、勾结叛徒的罪过。”林宣说。
“呵,那不过是他们那点可怜的愧疚心作祟罢了。”灵儿摇了摇头:“我的亲生父亲,陆丞相的长兄,是他们陆家的光荣,是他们陆家才华的象征!可我们呢?谁在乎我们这些悲哀的、下贱的、永远只能活在阴影里的私生子女呢!兄长陆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了,他母亲是江州贵胄出身,他又是父亲孩子中唯一的男丁,才有资格被认回陆家籍。我母亲只是陆采漪她母亲的侍女,陛下知道我是从何而来的么?嗯?是那个男人晚上酒醉强。暴了我的母亲!而那个夜晚,就是陆采漪的母亲让我的母亲去送他回房间。若那天她母亲能派别人去,那我母亲也不用遭受这种屈辱啊!”
灵儿语调凄厉,句句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是啊,世人谁不知晓大诗人、大文学家陆行夫的赫赫大名?!谁没吟诵过他那些荡气回肠的诗篇,谁没羡慕过他仗剑天涯的洒脱不羁?可他私生活劣迹斑斑,他私生子女众多且从不履行做父亲的职责,又有谁可怜过、关注过他的孩子们呢?在他文学才华、不羁游侠的名号光芒之下,谁又能看见那些永远只能生活在阴影里,被世家大族鄙薄嘲笑的私生子女呢?
无人在乎,无人爱怜。而灵儿,无疑已经在这扭曲的环境里走火入魔了。
林宣目含悲悯地望着灵儿。
“陛下不必这样看我!”灵儿咬牙道:“灵儿受够了那种怜悯的眼神!陆家,他们全家都自诩为圣人,都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我!可若不是他们,我又怎么落到这副境地?陆忠哥哥又何至于作为叛徒遗臭万年?!”
“陛下可还记得寒烟?呵,那不起眼的家伙,陛下早就忘记了吧?她是陆采漪原本的贴身宫女,后来被我顶上了。陛下可知她是如何消失的?那还是因为陆采漪气量狭窄!那寒烟和陛下有过一宿情缘,陆采漪知道了,她根本没有一点作为皇后的气度,便把她打发出宫了。还有!还有我!我这个傻子,还对她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她真的会可怜我!陆老丞相修书给她,让她劝陛下广布恩泽,雨露均沾,我也求她念在主仆情分上在陛下面前帮我一把。可她呢?!她恃宠而骄她妄图专宠她忘记了父兄之言她也根本不顾念姐妹情分!”
“陛下,这便是真正的陆采漪!她哪里有什么母仪天下、协调后宫的气度,她从始至终,都只是妄图锁住陛下,妄图拥有不了陛下的专宠而已!”
一片死寂。狭窄的刑房一片死寂。
林宣没有说话,任何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灵儿说完了她想说的全部,疲倦地喘息着,呼吸粗重。
过了良久,久到孙承在想是否该提醒下皇上时,林宣开口:“你说完了?”
“奴婢…说完了。”
“好,你说完了,该朕说了。”
“首先,朕承认,你身世悲惨,值得怜悯。但如果你把自己的一切悲惨都归根到陆采漪或者陆家身上,那你是恨错了人。如果要恨,你就该恨你的那位亲生父亲,陆行夫。”林宣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有力:“他做错了这一切,却不代表陆家要替他承受所有的苦果。可陆家承受了。你真以为是陆忠主动收留的你们母女?你错了。在你四岁时,你母亲的事被别有用心之人捅了出去,陆家是世族大家,不能落得帮兄长养私生女的笑柄。是他们给陆忠写信并附上一大笔银两,又为保护你母女的自尊心,便说是陆忠感念同病相怜,主动接你们去他家。包括陆忠那边,他一路成长,背后也是依靠陆家悄无声息的资助。灵儿,这些,你可都知道?”
“什...什么?”灵儿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再者,还有一点,朕要明确告诉你。”林宣一步一步走进了她,声音也在灵儿耳边不断放大、放大。
“在朕这里,皇后“妒忌”,是褒义词。”
灵儿更加震惊,仿佛没听懂林宣说的话似的。怎么可能?!后宫女子妒忌可是大罪,何况是皇后!
林宣微微一笑:“你,不光是你,还有那帮大臣,都搞错了。朕从来不觉得皇后想要专宠是什么逾矩之想。因为朕,自始至终,便只想和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林宣说这话时,面带笑意,语调温柔,声音好听。可听到灵儿耳朵里,却让她瞬间浑身冰冷,寒意直蹿心底。
原来,一直以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她幻想没有分得林宣宠爱的原因是陆采漪从中作梗,妄图专宠;可原来一开始,那皇帝的所有宠爱,就只属于那一个人,只配她拥有......
“不!陛下!这绝对不可以!你是帝王啊!”灵儿痛苦地喊道,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是帝王又如何?”林宣语气戏谑,眼中笑意渐渐冷却:“朕是帝王,也是女子。朕懂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感受,所以也要同样用真心去补偿她的爱意。”
“朕是帝王,但朕也只有一颗心,只能交付一个人。除她之外,再容不得他人。”
这便是灵儿听到的林宣说的最后一句话。帝王拂袖而去,人群与火把簇拥着她离开,只留下刑房里,灵儿一个人呆滞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过了许久,她感到有人在割她头顶上捆住双手的绳子。
“怎么?陛下派你来了结了我么?”她苦笑,声音沙哑。她觉得自己该死了,因为在林宣一字一句对她说出那些话时,她整个人的灵魂就已经被杀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不,你随我去见一趟燕矛大人,老实交代一番。交代完,会放你走。”绳子被割断,灵儿犹如失去操纵的傀儡跌落在冰冷干硬的地上。
“放...放我走?”
“对啊,算你幸运!陛下说留你一条生路,你好自为之吧。”那位侍卫冷淡的说,边粗暴地把灵儿拽起来。
“为什么?我…”我可是几乎要害死了陆采漪的人!
“不知道。”侍卫驾着瘫软的灵儿往外走:“嗯,可能是因为刚刚皇后娘娘在场,皇上不忍心在她面前杀你吧。”他胡乱揣测,应付着回答。
“你说什么?刚刚皇后娘娘在场?!”
“对啊,皇后娘娘一直在刑房外。哎,娘娘刚生产完,竟然会来这种阴冷的地方!”侍卫忍不住吐槽。
养心殿。
离开诏狱的路上,林宣没和陆采漪讲一句话。上轿后二人是不同轿子,也没机会说话。
陆采漪一路都攥紧了手上的手帕,偷瞄着林宣的脸色,却读不出任何情绪。她想过主动开口,几次三番却终究是不敢。
她全听到了。不管是灵儿对她和陆家字字泣血的控诉,还是林宣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铿锵告白。可从出来后林宣不发一语,面色紧绷,陆采漪便慌张起来。
她想,林宣终归还是介意的吧。她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端庄贤淑、温婉无争的皇后,她也有自己的嫉妒也有自己的幽怨,她也会害怕别人分去了林宣的宠爱。这样的自己,是不是会让林宣觉得失望呢?
越想,她双手绞得越紧,她的心越发忐忑,眼睛也无法控制的发酸,好像一阵风吹过,便能吹落不少泪珠。
终于到了养心殿,跟着太监的指引,陆采漪进入了后方寝殿。林宣站在窗边向外看风景,似乎在等她。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圣安。”她欠身施礼。
林宣回头看她,微微一笑:“皇后来了?无忧,伺候皇后躺下歇息吧,她在外走了好久,太伤身了!”
一旁无忧领命,搀扶着陆采漪躺坐到床上,盖好被褥。
太医进来送上了补药汤,无忧正要去端,被林宣阻止,她端了起来:“我来吧。”
无忧笑着称是,心中松了口气。刚刚她一路陪着娘娘,还以为陛下生气了,急得不知怎么是好。现在看来,陛下还是疼惜娘娘的。
林宣端着药汤坐在床前,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向陆采漪:“张嘴。”
陆采漪乖乖的张开嘴喝下,想问些什么又犹豫着怎么开口,还要被一勺一勺灌着汤药也说不了话。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林宣。
见她这幅又乖巧又委屈的样子,林宣有点想笑。皇后可真是形象丰富多变啊。
终于安静地喂完汤药,下人恭敬地端走汤碗。林宣整了整袖子,一本正经地盯着陆采漪:“皇后好像有话想说?”
注:“妒忌”为古代女子“七出”之罪之一,故深为禁忌。
毫无疑问,这是古代封建糟粕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