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殿。
身形单薄的美人神情缱惓,斜倚在暖榻上,眉目间缭绕着淡淡的哀愁。
她容颜柔美,周身自有一股病弱娇态,一颦一笑,让人见了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怜爱惜花之心。
此人正是昭仪杨挚欢,丞相杨晋之女。画贵妃倒台后,偌大后宫,她便是除了皇后之外,位份最高的嫔妃。
贴身侍女平安跪在榻边,仔细地替她捶着腿。见她目光飘渺,便问道:“娘娘可有心事?”
杨挚欢看向平安,小姑娘长得钟灵毓秀,一双明亮的眼眸里盛放着的是真挚的关心与在意。
“平安,你休息下吧。”她说。
“不,娘娘,我不累!您腿宿有寒疾,一到这春寒料峭之时便容易发作,要多捶捶,您才不会痛!”平安认真地说。
杨挚欢微微一笑,便随她继续。
平安捶了一会,见她依旧面色郁郁,便试探性地再问:“娘娘似乎不太开心?”
杨挚欢没直接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殿外,喃喃自语道:“今天,是阴天呐。”
“不,娘娘。今天中午下过雨后,阳光很好,娘娘睡了没看到。只是现在,才又阴沉了下去。恐怕会下大雨。”平安回道。
“那便是我福薄,只配看见阴天吧。”她苦笑,声音飘渺。
“娘娘怎能这样说!”平安急了,但却嘴拙,说不出什么反驳安慰的话。但她至少能感知到,她的昭仪娘娘现在很不开心。
“娘娘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接到老爷的信后便一直愁眉不展的?”平安是杨挚欢从杨府里带出来的丫头,故还称呼杨晋为老爷。
杨挚欢缓缓起身。平安便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去扶她。
“父亲听到了宫中的流言,叫我,不要错失良机。”杨挚欢淡淡地说。
平安搀扶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转瞬,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
“流言。老爷都知道那是流言了,怎么能信?”平安道。
杨挚欢嘴角流露出讽刺,道:“是呀。我以为父亲应该死了这念头,没想到,他还是没学聪明。”
平安似乎很是习惯杨挚欢言语中对杨晋的嘲讽,并未露出惊讶表情:“老爷…想让娘娘如何做?陛下,早已不是之前的陛下了!”
“你都明白的道理,父亲竟然还不明白。”杨挚欢摇了摇头。
“他随信附寄了醉龙香。”
平安瞪大了眼睛:“老爷想让你勾引陛下?用这种手段!”
杨挚欢望向她,与她双手相握,轻轻点头。
“这…这不好…”平安慌乱道,手不由自主攥紧了:“倘如陛下发现,必然会勃然大怒!就算不被发现,如今宫中皇后独宠,她怎能放过娘娘您?若是您与皇后相斗,她的背后是陛下,您怎么斗得过她?”
杨挚欢轻抚平安的背,像在安抚一头受惊的小兽:“这可放心,皇后是不会伤害我的,这点我可以确认。”
“怎么确认?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难道不是吗?!”就像她看见陛下时那样,不是吗?
平安急得眼眶发红。
“采漪吗?我了解她,同样,她也了解我。”杨挚欢垂下眼眸,那些斑驳的记忆在她的心中流淌而过。
她们都曾是稚嫩的少女,身份尊贵,美貌聪慧。那时,人们都说,京城陆丞相与杨侍郎家的两位千金,仿佛一对孪生姐妹,将来必是绝代双娇。
然而,尽管她们生来相似,成长的路却截然不同。
陆家,家风尚学,陆采漪在父兄爱护栽培下,很快便向世人展示出了她傲人的才华与聪颖。她随父兄领略山川,经世济民,是大乾当之无愧的“倾世才女”。
而杨挚欢,却生来,便是被父亲杨晋,当作皇妃来培养。她从小便受到诸多管束,行为举止都被教导要配得上未来那位尊贵的皇帝。在他人眼里,杨晋待她极好,甚至多过于对他的儿子们的关怀教育。可只有她明白,杨晋看向她的眼神从来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宠爱,而是透过她,看见自己名留史册的贤相之名。
她从来,都只是父亲位极人臣,辅佐帝王开创盛世的工具而已。她的任务,从出生便被注定:成为父亲安插在后宫中的定海神针,稳住后廷,让陛下安心专注国事。
于是,陆采漪与杨挚欢,仿佛走上了两条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那时的她们,从无话不谈的姐妹,渐行渐远...那时的杨挚欢,总望着陆采漪的背影,听闻着世人对她的赞美,默默微笑,又忍不住嫉妒。但直到那时,她也以为,她与陆采漪,此生应该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了。
可命运总爱捉弄人。
追求自由、风华绝代的陆采漪遇到了国宴上雄辩滔滔的太子林宣,一见倾心。她与她身后的陆家鼎力相助,辅佐林宣登上了帝位。
于是,从此,杨挚欢与陆采漪的命运又重合了。
杨挚欢曾想,林宣便是陆采漪的一道劫,惩罚她这一生拥有的常人难以企及的荣耀与天赋。由此可见,老天是公平的。它让陆采漪爱上了这世间最是无情的帝王,即便帝王是女子,却也是一样的冷酷危险。
你瞧,这么宛若谪仙陆采漪,不也堕入了与她一样可怜的凡间?她曾这样恶毒地想。
但更多的时候,当她在深宫中目睹陆采漪的心碎,她的潦倒,她的孤独与落寞,杨挚欢总是无可抑制地心痛。这无关乎感情,只是就像看见自己的梦想变得一文不值一般,那曾经代表了她隐秘梦想的陆采漪,竟也会被践踏成这般。
然而命运还是那么爱捉弄人。
令人难以置信,这次改变的竟然是那捉摸不透的阴冷帝王。她突然回心转意,仿佛弥补过错一般,将这天下男女最不可能拥有的帝王“专宠”,捧到了陆采漪面前。于是,她们的命运终究还是截然不同了。
陆采漪,还是陆采漪;而杨挚欢,却成了深宫弃妃杨挚欢。
可见,老天还是不公平,陆采漪依旧是,上天的宠儿,汇聚了一切偏心的爱意。
那么,竟然你已经得到了如此之多,
——采漪姐姐,总该有人要教你失去。
翌日,御书房。
“在皇陵再住一天?天啊!”听到消息的林宣仰天长叹,瘫坐在龙椅上。
“大雨连绵,道路险阻,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孙承回答:“并且,同样原因,陛下也要打消去皇陵探望的念头了。”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左手捂住眼睛,叹息道。
等战事忙完,便要好好筹划筹划整修道路的事了。这一下大雨便赶不了路,多误事!林宣心想。
“哦,陛下,还有一事。”孙承瞟了眼四周,压下声来靠近林宣耳边:“杨昭仪求见,说要,与陛下商议她父亲杨晋的宫中眼线一事。”
“嗯?”林宣眉毛一挑,微微讶异,随即,露出了个兴致盎然的微笑:“她与朕谈眼线一事?呵,她不就是杨晋在宫中安插的最大的眼线吗。”
“有意思,见!”
杨挚欢接到宣见的诏令后,紧张地心脏砰砰跳。
思来算去,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那些被称为宠妃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在这个皇宫,宠爱已经离所有妃嫔太过遥远。
飞花殿久违地忙碌起来,七位宫女一同簇拥着她沐浴更衣,而最后替她喷上香水的,只有平安。
在杨挚欢温柔的注视下,平安的泪水一滴滴从光洁白皙的脸蛋上滑落。她双手颤抖,亲手为她最爱的女人碰上那价值千金的醉龙香,就像她曾亲眼目睹杨挚欢乘着一顶喜轿,被拉进那厚重庄严的宫门,此生,便再不得出来。
醉龙香,美其名曰,醉倒龙子,迷倒帝王。香味寻常,却能让闻者如堕梦境,似真非假,欲望勃发。作为催情迷药中的顶尖,千金难求。
平安突然抱住了杨挚欢,在她衣肩烫上炽热的泪水:“我好无能…姐姐,我真的好无能……”
杨挚欢沉默了一会儿,反抱住她。这是进入深宫以来,她给平安的唯一一个拥抱。
“姐姐,我太弱小了,真的...呜呜…”她不想,她不想,她好不想把杨挚欢送到那个帝王的身边!
杨挚欢出奇地没有更正平安的叫法,而她曾在平安跟随她进宫时,严厉地制止她。
“以后不许你再叫我姐姐。只可称呼我为娘娘。”
“为…为什么啊姐姐?哦不,娘…娘娘。”十四岁的平安怯生生地看着她,觉得眼前的姐姐陌生的可怕。她好像不再是那个把自己从贫民窟里救出来的温柔大姐姐了...
彼时的杨挚欢在小孩脆弱的注视下还是软了语气,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平静道:“平安乖。只有这样,姐姐才可以保护你,明白吗?”
“可平安进宫就是为了保护姐姐呀!不是叫姐姐保护我。”小孩子仰着头,十分倔强。
……
杨挚欢拥着她,这个伴随着她一路长大的小孩。她也长大了啊,我的平安。
“放心,平安。这不会是腥风血雨的开始,这只是尘埃落定的结束。”她的话语意味深长,落在平安心头,朦朦胧胧。
“你留在飞花殿,不要随我去。”
说完,杨挚欢没有一丝犹豫地走出妆房,亦不曾回头看平安一眼。
而十六岁的平安,静静地躲在那个小房子里,默默咀嚼吞咽着她,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
御书房。
刚用过晚膳,林宣坐在椅子上懒懒散散,有些困倦。
杨挚欢姗姗来迟,打扮明丽鲜艳,妆容酷似皇后陆采漪。
她进来的刹那,就连林宣也有片刻的失神,下意识以为陆采漪回宫了。
然而她很快清醒,眼神也迅速冷却下来:“杨昭仪打扮成这样,以为能迷惑住朕么?”
杨挚欢施施然行礼,面不改色道:“迷惑不迷惑,不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吗?”
“你说要与朕商议你父亲安插眼线一事,说吧,朕洗耳恭听。”林宣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杨挚欢道:“臣妾此次前来,不仅是谈及我父亲,也包括这朝中绝大部分大臣在宫内安插的眼线名单。这份名单,不仅能让陛下知道这后宫究竟如何陷阱四伏,也对陛下整治前朝,提供了份把柄和参考。”
林宣越听越严肃,眉头不由自主皱起:“你如何会有这份名单?又为何愿意告诉朕呢?这对你和杨家,有什么好处?”
“臣妾在宫中也待了两年有余,这点摸索记录的时间自然还是有的。至于好处,”她微微一顿:“这是臣妾向陛下献上的诚意。臣妾并无野心,在这宫中唯求平安,绝对不想成为画贵妃第二。所以,臣妾想用此向陛下交换,交换对我与我的仆从的保护。做到这点,对陛下来说,并不难。”
“确实不难。”林宣沉吟片刻,点头:“只是这只利于你自己,对杨家呢?保护住你这根最重要的眼线么?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吗?”
“陛下,臣妾与杨家,不必混作一谈。臣妾是臣妾,杨家,是杨家。”她目光坦然,直视林宣。
一阵难捱的沉默。二人的眼神在空中无声得对抗,火花四溅。林宣目光强势,却无法压迫住沉静淡然的杨挚欢。
她不免心中讶异,心想自己原来一直都小看了后宫中这个女人。同时她也微微放下心来,杨挚欢这般撕破自己以外作为嫔妃时娇弱无害的面具,与她对峙交换,看来是已经完全死了要争宠的心了。
她率先收回了目光,点头道:“好,名单交给朕吧,朕也答应许诺给你的。”
杨挚欢在心里舒了口气,看来现在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走向前,从衣带中掏出那封写满名字与利益的信,信上也沾染着从她衣服上带来的温和香气。
她缓缓步上台阶,双手伸出将信封送出。多疑的帝王近距离打量了一下她,并无异常,身上的香味也是寻常胭脂香气,并无浓烈异香。
于是她更加放心,当着杨挚欢的面拆开那封信。
在兑现承诺前,她总该先验验货,避免被坑不是吗?
而杨挚欢确实没让她失望。这封亲自书写的纸上,俨然就是一副错综复杂的后宫前朝利益交织图。而这千百条利益线连接的中央,就是她这个皇帝。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林宣嘴角轻勾,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她将信纸下移,露出等候在御案前的杨挚欢。这个女人,更有意思。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太暗,那女人的容貌,渐渐与陆采漪重叠起来,直至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