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烟一向性子烈,在外人面前不轻易露怯。
此时脖颈被人用粗粝手指攥得用力,整个身子虚浮起来,气息快要喘不匀,偏偏另一只手,一点力也使不上。
那双眸子却始终沉静,似乎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愤怒。
“别看不起老子,知道我从哪儿学的这身戾气么?”窦旭燃扫过她美好的五官,力道收紧,唇齿凑近,姿态暧-昧,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纪烟有些厌恶的皱眉,动弹不得,就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
“一切都是拜你那心心念念的程烨所赐……你以为他多干净?当初他在宁城带头打架不要命的时候,没少他-妈弄残过人,他比老子混一千倍、一百倍……他那种人,你说怎么配有人喜欢?嗯?”
“好心奉劝你一句,尽早离他远点,程烨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什么好人坏人?
她从不去浪费时间想这个问题,这一世活过来,再见到他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已是知足万分。
窦旭燃凑的很近,如愿看到纪烟后背一抖,他气息已经凑近她耳廓,小巧玲珑,粉-嫩秀气,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要品尝一番。
纪烟气息不匀,心中作呕翻腾,“放……开……”
时间似是被人蓦地按下暂停键,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霓虹灯骤然熄灭一秒,若隐若现的雪松香气倏而扑面而来。
电火石光间,有什么东西擦过衣角,将人猛地一拽。
“啊啊啊!!!”是周围人惊叫的声音。
“砰——”
窦旭燃手一松,已经被推倒在墙上,帽子被打掉,后脑勺发出砰然巨响。
四周静谧几秒,其他几个小弟这才反应而来。
就见到面前穿着纯黑色t恤的男生,暴露在外的手臂青筋冒起,只一只手将人狠狠摁在墙壁上,风吹过他绷紧的下颌,却吹不散他整个人混入黑暗中浓烈的暴戾。
男生侧过头来。
线条分明,薄唇紧抿,一双眼,红如血光,如孤狼觅食,亦如游隼俯瞰,轻飘飘扫过一眼,黑水翻腾狂暴。
就仿佛从咽喉处生出来的血手,将人神经死死绷住,一分动弹不得。
这个人,全身充满血气,是疯了般的张狂。
而被撞得头脑发昏的窦旭燃甩开浑浊,好几秒看清面前快要狂风骤雨的脸,蓦地露出恶劣的笑容:“表哥,我是旭燃啊。”
他说。
如病入膏肓的人,一颗颗白牙在黑夜中闪,笑的那样畅快。
病了,疯了。
是疯了,没有人正常,他们两个都是疯子!!
几个小弟脚颤了颤,吓得不敢上前。
……
“表哥,我超佩服你的,他们都说你顽劣不恭,我就觉得你挺好啊,你是怎么做到成天疯玩还能成绩逆天的??”
“表哥,我爸今天又说我了,你说你这么优秀干嘛?他们总拿咱们俩作对比,烦死个人。”
“表哥!你先走,别管我!!”
“表哥……”
……
曾经总爱跟在他身后的白胖小子啊,净如白纸。
似梦中呓语,与回忆里的熟悉声线逐渐重合,
“表哥,我是旭燃啊……”
程烨的拳,猛地在半空中陡然顿住。
他眼角几乎飙血,红的瘆人,额间青筋涔涔冒出,眸间翻涌还在死命克制:“来云城,你想要什么?!”
“我?”窦旭燃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发出夸张的笑声:“来看看一无所有的你过得好不好咯,顺便还有了新发现——”
他衣领被人抓的乱七八糟,尾音拖长,异常轻佻的吹了声口哨:“发现你这马子长的特踏马正,老子看着都有点……”
“心动”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
“砰——!!!”
风剧烈抖动,程烨一拳砸在他耳边墙上,剧烈响动之后。
他整个人眸色如冰锥,音从炼狱而来:“别踏马招惹她。”
是狂风骤雨齐齐呐喊的前奏曲,风声凛冽。
窦旭燃紧紧盯了他数秒,“行啊。”双手一摆,做出讨饶的动作。
程烨一手松开他,往后退几步,用力牵过女生的手,指骨柔软,温柔热度。
窦旭燃无所谓的理了理被抓得狂乱,甚至开始哼着曲抻衣袖,他手指在眼前收紧几分,晃了晃,乐的笑出了声:“别那么气嘛,表哥,你也不怕你那要吃人的样子吓到你马子。”
纪烟眸光定在程烨身上,明显感觉到后者的指尖绷紧。
她用力握住,试图把掌心内的体温传递给他。
程烨眸中剧烈抖动。
从未曾想,有一天那个成天跟在爱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男生,会受尽日晒雨淋,会迅速长大,站在他的对立面,学着他从前的模样,嚣张跋扈,一个个、一遍遍的去伤害身边人。
越是亲近、越是留下千刀万剐的伤疤。
他问他也会怕吗?
当然会怕。
怕那个极近骄纵又极近温柔的女孩,有一天笑闹着淡出他的眼眶,告诉她,她也要走了。
怕她心中臆想的他撕下面具,尽是血淋淋的可怖面容,她会吓到颤抖吗?她会就如同每一个终将离去的路人,笑闹着,旁观着。
站在街角,目睹他所有不堪,看着他踽踽独行,也许有人施舍他一瓶水、指引他一条路,候鸟一过,只剩茫茫夜魅余他一人堕入。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纪烟的表情。
他害怕看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仰起头时如迷途麋鹿般娇嫩美-艳。
他强撑着回头:“别再叫表哥,我消受不起。”
“你这是要六亲不认咯?”窦旭燃笑的刻薄。
程烨没回头,他五指被人深深攥住,女生柔嫩白指轻轻晃荡,她凑到他跟前,很浅的说声:“别理这个疯子,我们快走。”
漫漫长夜,如一声叹谓唏嘘。
她眼角眉梢都那样生动,勾住他的指缝,如灵蛇般缭绕。
他心底有什么在敲,眼中只看得到她飞扬的发。
窦旭燃也并不等人回答,兀自蹲下身捡起黑帽,戴上。
程烨瞥了一眼,目光猛地顿住。
同样的黑色帽檐,同样清瘦的身形……竟与那天在舞台后场擦肩而过的人逐渐重合!!
人隐于暗处,在节目出场之后,掐好时间,红色血水似的液体,倾盆而下……
那样明亮的舞台上,皆是血红,引得他差点遁入回忆中的梦魇,挣脱不开。
所以一切都是……他?
是他?!
那天真的是他?!!
他那时还未转校,无人认识,又穿一身毫不起眼的衣衫,佝偻着身子走,借着校庆日校门大开,混入人群,没人会在这样兴奋的日子去后台在意凭空出现的人。
心头猜疑还未证实,帽檐下的表情动了动,窦旭燃轻飘飘仰头,似是发现程烨即将崩裂的目光,冲着人笑的诡异悠长。
下一秒,程烨几乎是疯狂般扯过纪烟的手,他胸口剧烈起伏,将人往身后死命揽,咬牙切齿道:“最后警告你一次,别踏马动她!”
不安一浪高过一浪,钝重感快要没过胸口。
他有预感,窦旭燃是有备而来。
早些年的旧账,要被一页一页翻出来,每动一页,就是在他心口划上一刀。
路上浓重夜色,程烨将人拉上他那辆全黑色的重摩托,飞一般冲了出去。
纪烟指尖紧紧攥在他腰侧,能感受到他紧绷的线条。
他不发一言,后脑的黑发在夜色中被吹得张扬凌乱。
车速越来越快,快得周遭风景愈加模糊,沉沉风声刮在耳侧,扇得生疼。
他如蛰伏已久的猎豹,急需发泄。
箭在弦上,油门还在加大,传来“轰轰”巨响。
纪烟红-唇微抖,她手指缱绻动了动,很缓很缓的从背后拥住了他紧实的身体。
这是一个很完整毫无嫌隙的抱。
她将她所有的温度通通给予给他。
没有问出任何一句他说不出口的话来。
女生只微微颤了颤唇齿,声线很轻很轻,似是怕惊扰到他脆弱的神经。
她说:“程烨啊,你别怕……你看,我不是在你背后吗?”
我一直,在你身后啊。
上一世、这一世。
我一直注视着你,睡觉的你,认真写作业的你,阴郁的你,不苟言笑的你,咬牙切齿的你,深陷痛苦的你……
那样生动的你,怎能一个人坠入黑暗呢?
无尽深渊背后,明明还有我,任何时候,目光永远追随着你啊……
只一秒,男生后背一僵,车速减缓。
看不见她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听不清她一下一下敲在心底的声音是怎样的声调。
他只觉得喉头一紧,有什么藏在心底的思绪迅速生根发芽,枝蔓飞速缠绕上心房,开始疯狂生长。
风驰电掣中,程烨紧绷的身子,以体温相接,一秒接一秒,轻缓的松懈下来。
夜风徐徐拂过来,似是人轻柔的薄衫擦过。
他踩下刹车,用力把头盔取下,几乎是连抛到扔的摔进后箱。
纪烟盯着他灼灼的目光,后知后觉的下车,她一双湿漉漉的眼儿,在夜色里那样明亮鲜明,似一把钩子摄住他灵魂,不受控般靠近。
他捉住人肩,黑夜把人的轮廓衬得更深沉了些,他语调还带着些恶狠狠:“对我这么好,喜欢我什么?”
风蓦然间刮得用力狠辣,有轻飘飘的雨点开始往下落,落入她长睫之上,缓缓一眨,眼里清澈干净,倒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
她还带着头盔,仰头时有些费劲。
不够,这样的距离太远,她看不透他。
一滴、两滴。
一步、两步。
近了,雨水打在她白瓷般的脸颊上,似落下的泪珠。
可她笑着,红-唇微扬,梨涡荡漾,手指攥住他胸口的衣衫,将他往下拉。
他听到她清丽的声音飘至耳蜗:“你知道么,我呀,对你一见钟情噢~”
“喜欢你茕茕孑立。”
“喜欢你鲜活自在。”
“喜欢你一身傲骨。”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个你从未分给我半分眼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在那个昏暗的上一世,日暮落下,我哭腔抽噎,你眼下乌青,未曾赶我走,临走时落下的一包纸巾,便是你一生中赠与我最温柔的善意。
彼时天边乍亮,你犹如神邸,光芒万丈,身后风景,怎都抵不上你垂眸一眼。
所以我从来知道,你孤高冷傲,你阴郁暴戾。
其实你……一直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男孩子而已啊。
雨似乎骤然转大。
很久很久,程烨脑中一片空白。
似溺亡在她编织出的茫茫大海中,他只要一张嘴,就要呛入满满胸腔的潮意。
直到身后车辆汹涌,巨大轰鸣声喇叭声响起。
他终于移开了眼,很低很低的“艹”了一声。
“知道自己什么毛病么?”他说。
“嗯?”纪烟浅浅的笑。
他一把捉住她下巴,把人往面前拽:“谁教你的?这么会撩?”
程烨目光变黯,听到她笑的更轻巧了。
她眉梢都是光晕,眼尾挑起看他:“那撩到你了么?”
她问。
毫无畏惧,勾魂摄魄。
他喉结很缓的上下滑移一下,眼神一眯,指腹用力摩挲:“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么?”
她长睫轻轻一眨。
见到他眼中浮沉,手中力道要把人揉进骨髓般用力,“想问你怕不怕,想问你晚风吹得疼不疼,想把你藏起来,只准冲我一个人笑——”
他音已渐暗哑。
“——然后,一遍遍吻你。”
他指尖极尽占有,声调欲念升腾。
这是关于程烨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下一秒,纪烟一边去拽头盔,一边用力去拉他衣领。
急切地、用力地,就算黑发被弄的乱七八糟也顾不上的,对着他,笑意盈盈的,踮起脚尖,一吻触到他嘴角。
女生唇色绯红,贴上微凉,只一下蜻蜓点水,飞快移开,属于她的幽香却萦绕不断。
如烈火燎原般,燥热从脚底一瞬冲到头顶。
程烨僵在原地,看见面前女生雀跃开口:“小事情,我帮你完成啦~”
程烨觉得,有什么轻飘飘的思绪,如羽毛轻刮,一点点浮上心口,就要溢满整个胸腔。
下一秒,突然听到“嘶”的一声,纪烟眉头皱在一起,现钱乖巧全然不见,她有些埋怨开口:“程烨,你这头盔夹着我头发啦,好痛!”
程烨:“……”
算了,他全身燥热似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到脚,瞬间透心凉,心飞扬。
憋了半天的话咽入腹中,把头盔给她解开,程烨闷闷说了句:“……我送你回去。”
*
十一月中旬时候,云城已经开始转寒。
凉意飕飕窜进实验室里,窗上开始笼起了白茫茫的雾气。
实验室老师姓郑,年近中年的女性,教学格外严苛,为了防止有人做实验时滥竽充数、无所事事,她特意完全打乱学号,在电脑上重新排了一次小组名单。
名单分出来后,纪烟看着简直想吐。
在李靖雪和闻杨双双和她含泪saygoodbye之后,程烨面无表情的走向了离她直线距离最远的门边那桌,刚停下脚步,同组的五个女生一窝蜂围上去,两眼冒光,脸红红的向他搭话。
啧啧,六人一组,居然五个都是女生,这阳盛阴衰的小组,怕是废了。
纪烟撇撇嘴,收收裙摆坐下。
旁边凳子被挪开,凳脚在地板上发出刺耳响音,有人坐了下来。
纪烟抬头——
她惊觉世界的奇妙之处。
身边一左一右,左边一个不省心满身烟酒气的窦旭燃,右边一个腿伤刚好还在偷偷瞄她的江阳泽。
对面小李小张小徐唯唯诺诺站在一米开外瑟瑟发抖,似乎面对这样凝重的气氛,棘手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另一头程烨自顾着把教材翻开到今天实验这一页,照着文字上的描述冲洗试管烧杯,做好准备工作。周围几个女生还在捂着嘴偷笑,嗡嗡嗡的闹个不停。
他有些烦躁,不自觉往另一头站远了些。
上课铃未响,实验室里交谈声四起,讲台上的郑老师正背对着人在黑板上写着板书,他看了几眼化学式,和昨天预习时的内容大同小异。
“你看程烨,不愧是咱们六中一草,这么近距离看更帅了哎,这颜值完全吊打我前几天看的那部校园剧里的男猪脚啊!!”
“小声点,一会咱们就装作没听懂,去问他化学,行不行?”
“算了吧,人家肯定不搭理我们,要我说还是江阳泽平易近人多了,上周他还给我讲了两道题呢……”
“好了好了……”
听到“江阳泽”三个字,程烨拿着试管的手顿了顿,衣角很用力擦过桌边,目光下意识去看远处那桌。
纪烟百无聊赖的撑在桌面上,背对着他,只虚虚看见那杨柳细腰娇软倚在一侧,旁边的窦旭燃倒没看人,叉着腿自顾自打着手机游戏。
另一头,江阳泽那家伙正状似不经意的看教材,一双眼简直快要黏到旁边女生身上去。
油腻!庸俗!!
程烨把手里试管扔到架子上,黑着脸用力翻了一页书,“唰”一声响,下颌收得很紧。
旁边还在七嘴八舌的女生瞬间噤声,偷偷瞄了眼某人比墨汁还暗沉的脸。
有人小心翼翼问:“程烨不会是嫌我们太闹了,所以生气了吧?”
“……有、有可能……怎么办嘤嘤嘤……”
上课铃一响,闹嗡嗡的声音瞬间消失大半。
郑老师在上头眉飞色舞的讲了近半小时,特意叮嘱要注意安全,然后手一挥:“开始你们今天的任务吧!”
纪烟率先站起身来,上一世她上过同样的课,对操作步骤熟稔,很自然的接过小李颤巍巍递过来的试剂。
江阳泽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女神接触,行为痴呆。
直到小徐“哎呀”一声喊,冲过去把水龙头猛地拧上,惊讶道:“老江,你这是怎么了?洗个试管怎么把你整个衣袖都淋湿透了?!”
窦旭燃收起手机,懒洋洋站起身来,嘲讽的嗤笑一声。
江阳泽更是脸赤红一大片,要是平时他早炸毛了,偏偏纪烟不言不语的站在旁边,而他半个袖管还在往下哗啦啦的滴水,一路沁润到皮肤肌理中去。
心跳似乎都慢了半拍。
火烧燎原般的丢脸羞赧。
直到小徐开口:“要不你先去厕所整理整理……”
江阳泽才如梦初醒般,飞快抓起袖口,捂着脸活像个受气媳妇儿般朝往实验室门口冲了出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五人,面面相觑。
等到人洗好回来,仍旧没人先开口,纪烟索性就带头做起了实验,好在窦旭燃没怎么捣乱,眼看实验就要进入尾声,比其余几个组进度快了一大截。
众人顿时喜笑颜开,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夸:“烟姐是真厉害啊,没想到你化学居然这么好。”
“对呀,你细节步骤记得简直比书上还全,不然我们几个肯定还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呢……”
纪烟眉头一挑,“真觉得我牛逼的话,帮烟姐收拾收拾东西呗,别一个个干站着说话啊。”
话音一落,江阳泽第一个手忙脚乱的去抢抹布。
“老江你别抢我位置啊!”
“唉你擦桌子,我洗试管!”
“这只有一张帕子,你擦什么擦,自己找别的活儿去。”
纪烟看着挤得团团转憋红着脸的几个男生,笑了声,转身收拾起自己面前的溶液瓶。
“争风吃醋很好笑是吧?”窦旭燃没抬头,右唇始终挂着恶劣的笑:“我也觉得,都是些温室里的产物,经不起考验。”
一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声线,纪烟就觉得头皮发麻。
索性也不想理他,自顾自去够溶液瓶的滴管,窦旭燃站的她不远,步子很大,一跨过来鼻息都快贴上她额头:“你也是。”
他微俯下身,比她先一步夺过试管,要递给她。
纪烟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也是经不起考验的产物。
她并不想和谁争论温不温室的话题,但看着这人欠扁的模样,她莫名就觉得替程烨感到不值。
虽然不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每当程烨和他不得不面对面时,程烨的手指会抖,他眼里有层化不开的悲伤,被藏得很深。
可她全都能参透。
她此时几乎是抖着身子反击他:“你不也一样么?”
一无是处、恶劣伤人。
窦旭燃指尖刻意动了动,目光在滴管透明的液体上顿了顿,无所谓的耸耸肩,说:“是么……”
是啊,他曾经不也是在骄阳烈日下能在树下庇荫的少年么,他家庭美满,旁人羡煞,那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毁掉的呢?
是从——
那一刀斩断下去开始的吧?
是从……
程建章出现那天开始的吧?!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窦旭燃目呲欲裂,女生白嫩的手背在面前,他指下狠狠用力,按下软胶头。
一滴落下。
“啪嗒”一声,似隔绝了他整个世界。
他听到女生猛地惊呼一声,手背一刹那间红起大片。
他听到江阳泽瞪大眼吼出一句:“窦旭燃,你踏马疯了?!!”
再然后,有人如匹猎豹般飞速冲过来将他撞开。
程烨一双眼里尽是崩裂,握着女生的手,指间竟抖成了筛子。
他把水花开到最大,一遍遍的扯住她的手在下头冲洗。
四溅而起的水柱浸湿掉他半件衣衫,脖颈间、胸口间,狼狈不堪。
窦旭燃从没见过这样的程烨。
从前的他高傲狂妄,恣意张扬,眼里不容沙,遇人不俯首,他就是最高处的那座神邸,供众人仰拜。
如今的他,在那样宽敞明亮的实验室,众人可证,为了一个女孩,宁愿弯下腰身,眼角崩红,用低到骨子里的音小心翼翼的唤:“还疼不疼?”
如果还疼,就将他千刀万剐。
好不好?
纪烟说:“不疼了。”
是假的。
她又骗他。
她是个小骗子。
她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于是程烨站直了身子,他松开她,面向窦旭燃,眸间一瞬间转的狠戾阴沉,似从来隐藏至深的人,突然间锋芒尽露,他不再总垂着头,一双如猎鹰般招魂摄魄的眸子,里头万物开始崩塌。
“砰——!!!”
所有人捂着嘴惊呼后退,女生更是吓得节节往门外跑。
“谁他-妈准你碰她的?!”
“你找死是不是?!”
他一拳给人抡了过去,拼了命的砸下去,额间青筋冒起,如炼狱幽灵般暴戾狠辣,周身煞气笼罩,引得无人再敢上前。
一拳下去,窦旭燃被抡翻在地。
他嘴角渗血,开始得逞的笑出声。
还不够狠,程烨从前比这狠几千倍。
论打架,他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
但是程烨输了。
从他向自己动手的那一刻,他就彻彻底底的输了。
输在他满腔怒气,对着曾经最亲近的人抡起拳头,其实是朝他自己的心口,开了一枪。
为何会反目成仇呢?
明明两年前,窦旭燃还是个成天喊着“表哥表哥,我要当你小弟,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我,表哥罩我啊!”的小胖子而已啊,怎么会嘴角溢血,半躺在墙角,颓然至极的看着他?
彰显着他前一秒的罪行。
痛苦轮回,这就是窦旭燃想从他身上看到的,不择手段想达到的目的。
一秒、两秒。
直到周围有人反应过来迅速拉开两人,再到老刘急匆匆领着两人去了办公室。
铃声响起一遍又一遍。
李靖雪和闻杨纷纷围过来,询问她伤势怎么样要不要去医务室。
纪烟才回过神。
白净手背上,这灼烧的痛意,其实是那个少年心口伤口的万分之一啊……
*
程烨因上课时间打伤同学被学校通报批评。
念在人成绩好,又是初犯,就不接受周一升旗仪式全校人的注目礼了,罚他在第二天午后绕着操场跑五圈,外加三千字的检讨,这事就算翻篇。
哪知隔天程烨就交上写的密密麻麻堪称检讨典范的三千字检讨,在午后自觉踏上跑道,两只耳朵一边塞一只耳机,老神在在的跑起圈儿来。
四周早已围起八卦小团体,七嘴八舌的瞄,偶尔还举起手机唰唰唰飞速拍几张。
果然,程烨中途停下来几秒,立刻有人蜂拥而上的跑上去滴水。
女生们娇滴滴得声音嫩的快要掐出水来:“程、程同学……您渴吗?要不要……”
“咚——”一声响。
纪烟拍了拍巴掌,双手叉着腰,嗓音极其响亮:“快点快点,对,就放这儿吧,行了!”
“烟姐,你看这跑路费……”
“靠,你是成心跟着我,还是成心跟着我的钱?这点距离都要小费,是我看错你了!”
“不不不,我说错了……当然是看上你的钱,哦不,看上你这逆天的美貌!”
女生颐指气使,后头满头大汗的闻杨和小弟二三号,纷纷唯首是瞻,抱着几瓶牛饮装的饮料,按照纪大小姐的吩咐放在了位置上。
刚才还娇嫩-嫩的女生简直见鬼似的眼神,盯着面前突然乱入的东西。
程烨嘴角一抽:“……不渴了。”
他要是说渴,纪烟这丫头绝对干得出来当场让他喝完一滴不剩的举动!
刚前赴后继的妹子们也瞬间失了斗气,焉瘪瘪的往回走。
纪烟把旁边的电灯泡驱赶走,绕到他前头去,双手晃了晃。
程烨耳机都没摘,问:“你来干什么?”
他难得没穿校服,里头也不是那件纯黑色的T恤,这次换上白色衣衫,整个人显得清爽干练,额发在阳光下轻飘飘的晃。
“听走廊上的女生说,六中一草在操场上晃悠呢,我就来看看是哪棵草这么招蜂引蝶呀。”女生一身衬衫校裙,背着手逆光倒退而走。
四周的暖意被她一人吸引,毫不吝啬的铺洒在她四周。
程烨挪开目光,说:“外头太晒,回去。”
纪烟一听到“回去”两个字,嘴巴突然一瘪,耸拉着眼皮出声:“人家手还受着伤,不辞辛劳去给你搬东西,你这个——”
“狼心狗肺的男人!”
这次不是狗男人了。
变成了狼心狗肺的男人。
“真的是你搬得么”这几个字程烨昧着狼心没有问出口来。
……
程烨动了动,手伸进裤兜里摸索。
男生皮肤不算很白,是很健康的肤色,常年锻炼,身材比例极好,就连露在外头半截的小臂,也能看出淡淡的肌肉纹理。
纪烟盯着人右边裤边上轻微鼓起的一坨,再往中间移点,莫名像……
男生轻眯着眼,鼻梁英挺,都说男人那处和鼻子大小挂钩,看这模样,估计程烨本钱也不小。
纪烟粉唇白面,直勾勾盯着人某处,深深咽了口口水。
程烨被看得头皮发麻,面色一沉,几乎是下意识把上衣衫往下扯,遮住她不合时宜的目光。
女生幻想破灭掉,有些恹恹的,却也一时抬不起头。
头顶男生音传来:“拿去。”
是一支红色药膏,他说:“涂在手背上,好得快。”
纪烟一听,瞬间来了精神,笑嘻嘻的说:“好呀好呀,那你给我涂嘛。”
说罢,女生伸出白嫩如葱段的小手,如灵蛇般缭绕上他衣袖,有下没下的去轻拨人的袖扣,皮肤相接,他汗涔涔的热度席卷而来。
即使是在这样刺眼的阳光照耀下,程烨那双眼也始终晦暗深邃,他几乎毫不犹豫拒绝掉:“对你不好。”
“怎么对我不好了?”纪烟反击。
程烨淡淡收回眼,休息得也够了,把东西扔人手掌心上,“人多眼杂。”他说,然后转身迈开步子继续跑。
仅仅是纪烟出现那刻,身边人的眼神已经时不时聚焦而来,他怎样被说闲话都无所谓,但不能不顾女生的声誉。
然后就出现了这诡异一幕。
午后四下无人,器材室内,微微昏暗的狭窄室内,女生一身校服,气定神闲的坐在高脚凳上,白皙双-腿叠在一块儿,细软腰肢粉意微透,伸出五指细细打量几秒,眨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儿说:“快来吧!快点快点。”
淡淡暖阳照射而来,她一张小脸粉扑扑的晃。
程烨咬了咬牙,舌尖顶上后牙槽。
他一定是疯了……
居然会答应这丫头寻个没人的地儿给她上药!!!
男生唇角下抿,面无表情的凑近,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坐好,别乱动。”
纪烟安分几秒。
程烨的手掌很大,他只需轻轻一握,就能包住她整个小拳头
药膏微凉,他指腹轻轻一触,纪烟“嘶”了一声。
“好疼呀!”
他下意识抬起那白嫩-嫩的细手,朝着手背吹了口气。
凉风习习,那双眼里莫名染了似柔情。
下一秒,女生窃喜的笑音颤了颤,到底没憋住,发了几个音节出来。
程烨表情一沉:“真疼假疼?”
纪烟:“……”
都怪她不够严谨,居然被识破了。
手背上力道重了点。
“嘶,你轻点……真的疼。”
“哎呀呀,好痛!哥哥,你轻点呗……”
程烨声线沉沉,顿了一秒:“……乱叫什么?”
“叫哥哥呀~哎呀……痛!!!”
器材室外的闻杨和江阳泽,本来准备来里头借副羽毛球拍消磨时光。
在听到里头女生娇媚,男生沉稳的音调之后。
两人沉默着对望了许久……
光天化日之下,是哪对男女如此大胆,竟敢白日宣淫?!!
闻杨眼珠子都快掉落出来,用磕磕绊绊的声音道:“那、那个啥,老江,我突然想起老刘叫我下课后去他办公室,我可能……就不能陪你打羽毛球了,那个再见!加油!!”
江阳泽:“……”
他加油个毛线啊?!!
*
十二月初时,纪烟收到了纪永昌第一通电话。
纪烟摸索着接通,说了第一句话:“爸,现在凌晨两点。”
那头愉悦的音顿了顿,说了句“抱歉”,估计是在异国他乡谈了笔大生意,格外兴奋,攥着手机给她激动得说了一通。
纪烟早没了音。
第二日醒来时迷迷糊糊,只后知后觉的记得昨晚他似乎说了句什么“生日会”?
后面的日子过得飞速,窦旭燃因为上次伤到纪烟后,学校给他施了压,最近常常课也不上直接逃学。
纪烟照常每日黏在程烨身边,直到云城落下第一场雪。
纪烟站在教室外闹哄哄的走廊边上,凉气刺骨钻进内里皮肤,轻轻呼口气,便是白雾缭绕。
她才意识到,纪永昌的生日快到了。
纪永昌从来不是个低调的人,总要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他的生日宴,往常这些事务全权交给张韵打理,他只管生日当天盛装出席,深情演绎完美丈夫和父亲就好。
生日前一天纪永昌回了趟家,亲手把某设计师款的礼服送到她床前。
彼时父女俩已然几月没见,纪永昌一身高定西服,又胖了几斤,对上她面色缓和了许多。
纪烟始终态度冷淡,临走前她说了句:“您记得吗?今天是妈的生日。”
张韵比纪永昌大一天,孽缘一般,她就这么勤勤恳恳的精心照顾了他十几年。
到最后也没换来一个好名声。
纪永昌几乎是背影佝偻着,一双鞋后跟都没来得及提起来,匆匆出了门,活像落荒而逃。
大雨淅淅沥沥的下,纪烟拉开车门,徐嫂在后座,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外套,冰凉的雨点撒了些在头顶,她浑身渐冷。
车驶过了好几载,彼时已然瓢泼大雨。
徐嫂为难说:“小姐,要不等雨小些了再出去吧?”
她仍是倔强摇头。
雨势太大,一旁徐嫂举着伞的手用尽力才能握紧伞柄,李叔跟在后头,女生一路安静,雨帘唰唰侵袭人心,她一张小脸苍白无力,长睫如鸦羽般眨的缓慢。
就好似,瓷娃娃般的人,随时都可能消失在世界尽头。
近了、更近了。
周围大雨滂沱,无人踏入。
她看到面前那尊墓碑,相片上温婉笑着的女人,就连此时,也是慈眉善目。
面前一株新鲜白菊,紧紧躺在石碑上头,被雨水打的枝叶凌乱。
在她之前,有人来祭拜过张韵。
徐嫂如鲠在喉,喊了一声:“……小姐。”
纪烟没用动,好半晌,她身形单薄无力,弯下腰放手里白花时,指尖抖得厉害。
她一下下去拂相框里的人,很轻柔般的喊:“妈妈。”
“我来看你了。”
“生日快乐啊,妈妈。”
“他……也来看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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