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候裴镇亭下了朝,正觉筋疲力尽,回到府中正欲休息,家下仆妇们一见他、便齐齐聚拢了来,七嘴八舌地说道——
“候爷,大娘子已经病了四五日,药虽吃着、却一点用处也无!要不、让换个郎中来看看?”
“候爷,如今都已经入了夏,府里的夏衣还没裁呢,您看……”
“候爷,潜郡已经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咱们庄子上的庄稼全坏了,佃户们的屋子也塌了、连口粮都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哇?”
“候爷候爷,明儿马家七郎续弦,咱们府上的贺礼还不曾备下呢!这礼可怎么备啊?”
有个仆妇匆匆跑来,急吼吼地嚷道:“让让、都让让!你们快走开些,别挡着我……候爷!候爷不好了,小郎君又呕又痾的,简直连水也喂不进,请候爷做主啊……”
听说小儿子病了,裴镇亭大急,连忙赶去了正屋。
果见奶娘正抱着一岁不到的小儿郎急得不行,大的也眼泪汪汪、小的也眼泪汪汪……
因妻子兰氏新丧,家中儿女无人照顾,双双病倒。三岁的女儿发热好几天了,一直降不了温,终日昏睡沉沉;一岁不到的儿子最近也开始不妥,不但日夜啼哭,而还不吃奶不饮水,已换了几个郎中来看、却全都不中用,可把裴镇亭给愁坏了。
这时,住在他隔壁的楚幺娘听到这边吵闹不已,便捧着大肚子过来询问。
裴镇亭也顾不上避嫌不避嫌的,愁眉苦脸的说了家中窘况。
楚幺娘正怀着孩子,听说裴家的一双小儿女都病着,她母性大发,根本就受不得这委屈,便立时引荐了神医无安道长。
可无安道长神出鬼没的,压根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楚幺娘又给裴镇亭支了一招,让上宁乡伯府去求崔少夫人。据说崔少夫人认得无安道长、那会子崔少夫人生孩子的时候,无安道长也在宁乡伯府呆了几天、为她坐阵。
于是裴镇亭又马不停蹄的去了宁乡伯府。
崔氏听了裴家的景况、不敢怠慢,急忙命心腹直接带着裴镇亭去找无安道长,最后在酒巷之中终于寻到了无安道长,把他老人家给请到了望乡候府。
等到无安道长为两个孩子配了药、看着佣人们煎了药又服下,大的终于退了烧、小的终于止了呕吐和肚痾……
裴镇亭这才奉上丰厚的酬金,送了无安道长回去。
可这么一来……
天已经亮了,一整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的他,又得要去上朝了。
而这样连轴转的日子,自从妻子去世以后,裴镇亭已经连续过了大半个月。
他也不矫情,弃了骑马、坐了马车去上朝,然后抓紧时间坐在马车里眯个觉……
只是——
半梦半醒的裴镇亭突然听到马车夫大吼了一声,跟着马车就是一顿、一斜……顿住了。
随行的伴当们纷纷大呼小叫了起来。
裴镇亭睁开了眼。
下车一看,原来是拉车的马儿竟双膝跪了地?
马夫正在查看,过了一会儿过来禀报,“……启禀候爷,马儿口吐白沫,像是发了瘟症。”
裴镇亭叹气。
人背时的时候,真是喝凉水也塞牙!
“回去牵了我的马来,再去喊了兽医来看看这一匹马。”他简洁的吩咐道。
伴当们应声称是。
——家里离这儿还挺远的,仆从要先赶回去、再牵了马来,怕是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呢!他就在这儿干等着?
不远处的街口挂着灯笼,还飘来了食物的香气、甚至隐约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裴镇亭招呼了伴当一声,让取出了披风、给他披上,以遮去官袍;然后又摘下官帽,让伴当用包袱布包住、背在身后,主仆二人这才朝着那亮着灯笼的地方行去。
那是一家专卖汤馄饨的小摊,虽然是这时分,倒也三三两两的食客在这儿吃汤馄饨;忙碌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掌柜、一是掌柜娘子,看面相像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掌柜娘子的背上还背着个……与他的小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奶娃娃。
掌柜娘子已经看到了裴镇亭,连忙招呼——
“大爷!过来吃碗馄饨吧,现包现卖的,汤底是用新鲜的猪骨熬的,可鲜着哪!份量也足,一碗馄饨只要六文钱!”
裴镇亭道:“来两碗。”遂与伴当一块儿坐下了。
他一直盯着那个掌柜娘子看。
掌柜娘子背上的小娃娃其实是醒着的,却并不哭闹,但也不时的“啊啊啊”的叫着。掌柜娘子就一边做事、一边哄着背后的奶娃娃。
是啊,奶娃娃哪儿能离得了娘呢?
可偏他的孩子却……
想着发妻昔日的音容笑貌与温柔小意,裴镇亭的心就疼得直抽抽。
他没法儿埋怨妻子为了些流言蜚语就沉了湖。
可她这么一走,留他一人孤身只影的,两个孩子也失去了母亲的照顾……
那要怨谁呢?
怨他庶弟媳江氏的娘家么?
可江氏与他的庶妹裴六娘一块儿失了踪……至今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其实他和庶弟的关系还错不错。庶弟病着的时候、他也是想尽了法子四处求医问药,最后连御医也请来了三四位、轮流替庶弟看病。只可惜,庶弟命该如此。
庶弟去世以后,本来裴镇亭都已经打算好了——弟媳江氏无生养、且还年轻,才只十九岁。不如等她为庶弟守完了孝,便将她的嫁妆如数退还、他再加赠一份嫁妆,打发她再嫁。庶妹裴六娘么,因为年纪还小,才止十四岁,那就接回府里来,让他的妻子兰氏代为照看。
结果,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江氏与六娘的失踪……最后演变成为江家、兰家与裴家之间的纷争,最后倒把他的妻子给活活逼死了!
这时,掌柜娘子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馄饨,放在裴镇亭与伴当的面前。
热气腾腾又香喷喷的食物香气,终于使裴镇亭回过神来。
他机械地拿着瓷匙、舀起了带汤的馄饨……又送入嘴里胡乱嚼了嚼。
裴镇亭愣住。
正如掌柜娘子所说,这碗汤馄饨的汤底鲜浓微烫,馄饨嘛、虽然是皮多肉少的,但薄如蝉翼的面皮儿浸在热汤里,简直味道一流!
裴镇亭已经想不起来、他上一回吃到新鲜滚烫的食物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冲着掌柜娘子喊道:“娘子,再来三碗汤馄饨!”
掌柜娘子高兴坏了,先应了一声,又急忙冲着她丈夫喊道:“当家的,那位大爷还要三碗馄饨,快、肉臊子给多放一点!”
裴镇亭如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两大碗,还剩下两碗,他推了一碗给伴当,另外一碗就慢慢的吃……
旁边的小桌上,也有两个食客,正就着汤馄饨和盐炒蚕豆,一边饮着米酒,一边聊天。
“哥哥,你来得可真不巧,最近这些天哪、京都不太平,所以盂兰盆会被取消了!”
“到底出了啥事儿啊,我年年来京赶盂兰盆会,怎么今年就不办了呢?”
“是这么一回事,最近哪,京都好些富贵人家里的小娘子们都不见了(此处省略数字)……你说说,连屋里老子爹当了官的都丢女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们可怎么办呢?!”
另一人恍然大悟,“原来不光止我们晃州丢儿郎、女郎呢,京都也是啊!”
“什么?你们晃州也丢儿郎和女郎?”
另一人道:“嗯!丢儿郎的还是少、丢女郎的多!而且还真他娘的出了鬼……穷人家的小娘子倒无事,偏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接二连三的失踪!你不晓得哇,我听说有个已告老的官大人,家里有个小孙女儿、生得那叫一个漂亮啊,结果夜里睡在自家屋里、还有丫鬟侍候,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丫鬟还在、小姐丢了!”
“简直搞得我们晃州人心慌慌……哧,你是不晓得,都说是狐仙显灵,专门半夜勾了美貌小娘子去采补,所以呢,好多有钱人都给自家小娘子娶个乡下丫头的名儿,有叫喇叭花儿的、有叫菜花儿的,还有叫葱花儿的……真真笑死个人!”
“真是狐仙显灵哪?”
另一人嗤笑道:“狗屁的狐仙显灵!依我看,是那丧尽天良的花楼干出来的龌蹉事儿!”
裴镇亭愣住。
——花楼???
花楼是什么?
旁边桌上的两个食客仍在继续聊天。
“花楼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花楼么……就是青楼之王!比寻常青楼不知厉害了几百倍!他们啊专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一开始呢,他们还只是四处搜罗落难的富贵人家的小娘子,调|教好以后、再转手以高价卖给达官贵人!到了后来,索性就盯上了落魄的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或偷、或拐、或骗、或掳……总之就是要想法子把美貌又有教养、且还懂琴棋诗画的小娘子给掳去!”
“我们都觉着哈、这就是花楼的手笔……毕竟晃州在东南郡,天高皇帝远嘛!就算丢了女儿妹妹的人家去报了官,但官官相卫啊……明面上说、一定会破这案子,实际上呢,拖上一年半载的再告诉你、说找不着……小娘子都已经丢了那么长的时间,找回来还能怎样?找回来了也是耻辱啊!那索性不找啦……”
“你的意思是——花楼也有官府的保护伞?”
另一人笑道:“这还用问?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真没料到,京都也有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失踪的事儿……若是在晃州呢,我都敢肯定、那些失踪的小娘子们肯定落入了花楼手里!但这京都么,那就不好说了。”
他的同伴说道:“没准儿京都也有花楼呢?又或者是、庇佑晃州花楼的大官儿本身就在京都呢?”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裴镇亭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
——晃州、花楼、京官庇佑?
他陷入了沉思。
“候爷,咱们的马儿来了。”伴当低声说道。
裴镇亭抬头看去,果然有人牵了马儿过来。
他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等到伴当将银钱放在桌上时,裴镇亭突然回过头,想看一看坐在邻桌的食客……
他突然愣住。
——邻桌已经空无一人。桌上只留下了被吃光的盐炒蚕豆的光碟子、空空如也的汤碗,并两只空酒杯而已。
裴镇亭静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上了马,他还若有所思的喃喃念叨:“……晃州?花楼?”
裴镇亭一众离开以后,两个探子从一旁的阴暗树影中闪身而出。
一人低声说道:“幸不辱命,总算把晃州和花楼的消息儿传到了望乡候的耳里。”
另一个说道:“咱们赶紧回去吧,告诉上头事已办成。会有其他人再继续跟进的……”
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漆黑如墨的夜里,街角处的馄饨摊的板车上挂着明亮的灯笼,三两个食客正大块朵颐……
没人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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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呢,叶蓁蓁早已起来了,这会子刚用完早饭、正准备理事儿呢……
前院突然传来了消息儿——侍卫梁远求见。
叶蓁蓁被吓了一跳!
武霸图的这几个侍卫、个个儿都能独挡一面。这会子天还没亮、就罔顾规矩礼仪,还急喇喇的要见她、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叶蓁蓁连忙让传话,叫梁远去二门处等着。
她则带了灵雀儿过去看。
赶到二门处时,梁远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见了叶蓁蓁,梁远焦急地说道:“娘子,还请快快想个法子、救一救梅雪娘!”
“梅雪娘?”叶蓁蓁愣住,奇道,“……她在哪儿?”
梁远道:“如今她正在魏府!昨儿晚上才到的。今儿一早、魏元胡就要杀她呢,咱们的探子不能暴露,只能略劝了一劝、说这些天可不能出差错,劝着魏元胡先上朝去了。所以魏元胡把梅雪娘交给了魏振光,还说、晚上他下朝回到府里的时候、梅雪娘必须死……”
叶蓁蓁一听就急了。
梅雪娘的遭遇够惨了,如今知道她还活着、且就在京都……那是必须要救的!
可是……
要怎么救梅雪娘呢?
绝不可能冲进魏府去抢人的,且她昨晚上还得了武霸图的密信、说如今魏元胡正派人盯牢了她……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公爹武王擎就更加不能介入了!姑母皇贵妃也不能被牵扯到其中!
总之就是,武家人绝不能露面。
那要怎么办?
叶蓁蓁咬住了下唇。
——在这个时候,她只能借助外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