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夜晚住在内室的地宫里,钥匙由魏三娘保管。每天一早,魏三娘都会准时带着钥匙去迎他出来。
这天也不例外。
魏三娘站在地宫的牢笼外头,轻唤了一声“阿嘉”……
靠在牢笼处的阿嘉睁开了迷茫的眼睛。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魏三娘低声说道。
阿嘉答道:“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夜里发了病的阿嘉是没有思考能力的。萧仙娘和魏三娘试了很多次,最后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即每天魏三娘过去开门的时候,会随便考验阿嘉一句古诗,若阿嘉能对出来的,就证明他已经恢复了正常。
魏三娘笑了,用钥匙开了锁。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地宫里出来了。
这天是休沐日,不用上朝。
但昨晚用晚饭的时候,萧仙娘就和阿嘉说好了——另居于玉带河行宫的魏太后今儿回宫,所以阿嘉要奉召与萧仙娘、魏三娘一块儿入宫迎接。
魏三娘一向细心稳妥,已经把阿嘉要换洗的衣物、包括亲王礼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又问道:“阿嘉可要人服侍?”
阿嘉摇头。
魏三娘嘱咐了一句“可别耽搁了”,便退了出去。
魏三娘刚走——
樊宜玉就探头探脑的过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炖盅。
她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急急地走进了正院,又进入阿嘉的卧室。
卧室里空无一人。
但从角房里传出了拨动水花的声音?
樊宜玉将炖盅放在炕桌上,打量着这间屋子。
——阿嘉幼时曾是皇上的唯一血脉,身负万千宠爱,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却让他养成了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他不看重身外物,要是遇到了合眼缘的人、恨不得掏光了口袋把好东西都给对方!再加上他夜里都要进地宫去,卧室布置得再好也是白搭……
所以他的屋子挺清冷的。
也就是规规矩矩的炕床、柜子、书案……应有尽有,就是没什么装饰物,显得古板严肃。
“吱呀——”
沐浴过的阿嘉穿着中衣、推开门,从角房走了出来。
陡然看到樊宜玉,他被吓了一跳!
樊宜玉急忙捧着炖盅走了过去,“阿嘉!这是我为你炖的黄精鸡参汤!快趁热尝尝。”
阿嘉张大了嘴。
——大清早的喝炖汤?
“我……我这会子不想吃,玉娘把汤热着罢,下午回来再用。”阿嘉婉拒了。
樊宜玉顿住。
七郎说,阳造丸服下之后、四个时辰可见效。从这会子开始算起,四个时辰的时候……阿嘉正好从宫里回来。
于是她撒娇弄痴,“不嘛不嘛!人家四更天就起来炖这汤了,阿嘉——”说着,她揭开了盖子,直接把炖盅对住了阿嘉的嘴。
阿嘉只得就着她的服侍,喝了几口汤,又咂吧咂吧嘴,皱眉说道:“这汤的味道怪怪的。”
樊宜玉眼神微闪,“黄精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嘛!”
阿嘉宠溺地笑了笑。
——玉娘可能是太闲了,专门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连这汤……味道也是怪怪的。
跟着,樊宜玉又殷勤服侍阿嘉更衣。
她替他系上衣带,指尖于不经意间轻触他的脸庞、停顿,再轻轻摩梭,似乎暗含深意……然后笑靥如花,吐气如兰,“以往还不觉得……到今儿才知道,原来阿嘉很衬紫色。”
“阿嘉是我的郎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说罢,樊宜玉笑盈盈地看着他。
阿嘉聪明,性格也敏感。
只看了她一眼,被她眼里汹涌澎湃的莫名情愫给吓住——
他不习惯她这样的亲密接触,退后一步、笨拙地拿开她的手,自个儿穿衣,眼睛也看向别处,低声说道:“呆会子我们都进宫了,玉娘……就好好在家呆着罢。”
樊宜玉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却强行扮出一副浪漫天真的小女儿模样、撅起了嘴儿,“仙娘姐姐跟着你一块儿去也就罢了,连三娘姐姐也跟着去,徒留我一人在府里……你们就知道欺负我,哼!”
一时间,阿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毕竟太后姓魏,更愿意看到娘家人,所以阿母才会让他的侧妃一块儿跟着去的。
想了想,阿嘉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对她说道:“这回谕令上没你的名儿,下回我和阿母说一声,过年的时候也带你进宫去热闹热闹。最近你不是常回娘家吗?要是觉得闷,多回去走动走去也可。”
樊宜玉又“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把头转到了一旁。
阿嘉不知如何是好,长叹了一口气,自个儿对着镜子照了照,正了正衣冠,然后离开了屋子。
萧仙娘和魏三娘已经穿戴好了,这会子站在正院里说话,见阿嘉出来了,萧仙娘道,“好了好了咱们走罢!”然后扭头就走……
——按规矩,应该阿嘉走在最前头。但萧仙娘比阿嘉年长两岁,一向把他当成弟弟看。也没就守这规矩,阿嘉也不以为意,跟在萧仙娘后头、朝外边儿走去。
魏三娘依着规矩跟在阿嘉身后,突然发现他的冠帽后边儿没弄好,就喊了声“阿嘉等一等”,阿嘉果然站定,魏三娘上前、但距离他足有两步远,伸长了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扶好了冠帽,这才说道:“好了。”
阿嘉回过头,朝魏三娘一笑,“多谢三娘。”
魏三娘正儿八经地朝着阿嘉行了一礼。
三人相继走了出去。
樊宜玉站在廊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恨恨地攥紧了手心。
——连阿嘉都开始讨厌她了么?她为他整理衣冠就不行,魏三娘可以?
她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屋里,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唤来了嬷嬷:“我要回娘家!”
嬷嬷会意,“吉祥夫人稍候,我这就去准备马车。”
一个时辰以后,樊宜玉躺在萧七郎的怀里,幽幽地说道,“你那阳造丸……真有用么?”
萧七郎笑道:“华恩候世子朱正羽用过,毛病已经治好了。你要用、还是不用,都随你,反正阳造丸已经给你了。”
——据说朱正羽的鸟儿太小,四处寻医无果,大约是走投无路了,一年前求到他这儿。他便给了朱正羽新炼出来的阳造丸,据说效果极好。
天阉之人么,大约也是因为太小?
但是——
萧七郎突然皱起了眉头:“卿卿,那堕胎丸是给谁用的啊?”
一开始他还以为樊宜玉要堕|胎丸,是用来对付萧仙娘的?所以他给了樊宜玉一枚噬雪丸。
萧七郎所研制的丹药,是依造前朝五石散的配方、再参考古方孤本里所记载的方式,以铅汞之术炼制。人服下之后,身体发热、精神亢奋……
噬雪丸乃极寒之药物,主要作用是使人吃了以后速降体温的。这等极寒药物,寻常人吃了也受不住,何况是怀着孩子的孕妇?
萧七郎十分厌恶萧仙娘与萧伊娘,觉得她俩仗着自己是嫡女,对他这个庶子呼呼喝喝的……他早怀恨在心了,如今有机会报复的,为什么不?
反正樊宜玉也不通药理,还不是任他随便说说?
可后来樊宜玉又找他要阳造丸?
也是他对樊宜玉不上心……
当时是只想着能哄一个是一个,反正只要能享用到就好。到如今他才反应过来——到底谁是天阉?宁亲王?可如果宁亲王是天阉的话,萧仙娘就不可能怀孕,樊宜玉要堕胎丸有何用?
这也是因为他被沉迷炼丹,被本家唾弃、也被外人看不起,最终被排除在贵圈之外,所以对于京都贵圈中很多很多的……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谈的秘密,他完全不了解、也不知情。
樊宜玉笑笑,“你别管那么多。”
萧七郎一噎。
半晌,他又说道:“卿卿可别忘了应允过我的事……”
樊宜玉斜睨了他一眼,“十次了?”
他笑了,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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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
京都的大街小巷全都变得异常热闹!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出门逛街、采买过年要花用的东西;也家家户户都支了小货摊在路边、出售自家不用的闲置……既能增长收入、又能清出地方里安置新淘换回来的物件儿,何乐而不为呢!
一辆寻常的青布驴车在人潮汹涌的拥挤街道上艰难前行。
庞嬷嬷掀开了车窗帘子,皱眉看了看外头。
——她领了主人叶蓁蓁之命,回宁乡伯府去打听四娘子的事儿,这会子正急着回府禀报呢,结果在这路上卡了快一个时辰了……
她的儿子定哥儿正在驾车,见这情景,便转过头冲着她喊道:“娘,不如咱们在前头穿巷子过去吧,虽绕得远些,好歹能避开这儿。”
“使得。”庞嬷嬷说道。
于是,驴车跟前人潮往前挪了一段路以后,拐进了前头的巷子里。
结果七转八弯的,窄小的巷子里又堵上了?
定哥儿把驴车停到了一旁,下车查看。
迎面来的却是一队御林军???
这队御林军还护着一辆马车……
定哥儿知道坏了!
——这么窄的巷子,他护着他娘的驴车、对面来了辆马车……根本过不去!
但好在御林军乃是武家家主统领,且对面的御林军中有个眼熟之人,乃是武家的家将?定哥儿连忙上前打招呼。
结果御林军们护着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竟是……原先元郎的乳母孟方氏?
啊……
不不不,她已经休弃,不再是孟方氏了,而是方氏。
方氏的大妞如今还在武家族学上学堂,二妞又养在叶蓁蓁跟前,她与武家的关系自然十分亲密。
当下,方氏与庞嬷嬷都下了车,说了几句话。
庞嬷嬷这才知道,本来方氏今儿本来休息在家的,突然皇贵妃使了人过来接她进宫去,方氏不敢怠慢,急忙跟着走了,不料刚出门、就在家门口遇到了庞嬷嬷。
这时,御林军与定哥儿折腾了好一会儿,两边一块儿挪车挪马的、定哥儿又去央求一户人家打开院子门,借地儿让他把驴车往里挪一挪,这才堪堪的让出了一条道儿,能容马车先行。
庞嬷嬷不敢耽误方氏,急急地催着她走了。
跟着,庞嬷嬷教定哥儿塞了二十个钱给那一户帮着开门挪地儿的妇人,正准备上了驴车回安国候府去——
不料那妇人却问道:“婆婆,你与方娘子很熟?”
庞嬷嬷一愣,说道:“啊,怎样?”
那妇人探了个头出去,张望了一下,又道:“方娘子是不是和离了呀?那啥……是这样儿的,方娘子呢,生得好看又和气,我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个带着儿子的鳏夫,今年三十五,前头的老婆生孩子去了,正想找个……”
庞嬷嬷失笑道:“你若是想说媒的,难道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和方娘子住得更近哪!”
妇人苦笑,“哎哟您可不知道,我倒是想上门亲自去拜访她,可方娘子是个大忙人儿,在家里的时候不多,且她那个前夫啊,天天在纠缠她!就算方娘子回来了,也总被她那个前夫给堵着,唉,不瞒您说,我们都看不过眼……方娘子是个好的,就是那个前夫忒不要脸了!”
庞嬷嬷问道:“她前夫找她作甚?”
莫非是想要回两个妞妞?
妇人道:“求复合呗!听说还是个秀才,得了举荐可免府试、能直接参加明年春闱。只盘缠被他兄弟给亏进了赌场里,如今三个大男人无处可去,这样冷的天、只能和叫花子一块儿缩在集市里度日……所以他一天要来方娘子家四五趟,看看方娘子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还要充大爷、叫方娘子烧热水服侍他洗澡,又要她称肉打酒哩!我们都看不惯。”
庞嬷嬷又问:“那方娘子愿意被他敲竹杠?”
妇人道:“要是她的妞妞们在,就从墙里扔一串钱出去。要是她的妞妞们不在,就假装不在家、死活不开门……然后搬梯子央求邻家帮着驱赶,再称些酒肉回来赠予邻家了。我们家和她隔着好几户哪,也受过她赠酒赠肉的,所以知道她是好人……”
庞嬷嬷笑道:“她是个好人,日后会有造化的!”
妇人亦讨好着笑道:“就希望这个造化能落在我们家……既然婆婆和方娘子这样熟悉,何不做帮着个媒人?日后这媒人钱也不会亏了婆婆的!”
庞嬷嬷笑了笑,也没答应,打了声招呼就坐上驴车走了。
安国候府里,叶蓁蓁刚歇完午觉,正觉无事可做,听说庞嬷嬷回来了,便教嬷嬷坐在炕床前的小杌子上,又拿了个小棉被和手炉给她,让盖住膝头、捧住了手炉、还赏了碗姜汤给她……
庞嬷嬷饮完了热辣辣的姜汤、又捂了好一会儿的小被子,这才觉得缓和了过来,开始说起了她在宁乡伯府打听到的事儿。
这几年,宁乡伯府与榆国公府也有来往,四娘子是见过萧七郎的。只以前并不熟悉……据说在两三个月前,四娘子连续好几日都做了同样的梦、梦到萧七郎和她说了些情意绵绵的话;后来机缘凑巧,偶尔跟随长辈出门的时候又见到了萧七郎,然后他对她说了……她在梦里听到的那些话。
再后来……
应该是萧七郎有向她表白、求亲,于是单纯的四娘子就认定了,萧七郎就是她的天定姻缘。
于是,当萧七郎使了人来宁乡伯府求亲的时候,叶家人皆尽错愕,唯有四娘子死活也要嫁他!
但叶家的人,没一个同意这门婚事。
叶三叔更是托人捎了家书回来,狠狠地训斥了四娘子一顿……
听到这儿,叶蓁蓁皱眉道:“听说萧七郎是炼丹的?别是对我四姐使了什么妖术罢?我四姐可曾、可曾……”
庞嬷嬷会意,说道:“不曾不曾!这一点呢,四娘子是吃过亏的人,自然不会失身……那个,那个……呃,侍女冬儿寸步不离四娘子的身边,这个总不会错的。”
叶蓁蓁放下了心。
——若是没有失身的、就更加毋须理会那人了!叶家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小娘子,凭什么要配那样不务正业之人!
“先等郎君查清那个萧七郎的底细再说罢,”叶蓁蓁叹道,“按说我们这些姐妹应该回去劝劝她的,可如今我和二姐都不好出门子……三姐也是临盆在即,唉,都凑一块儿了!”
“不还有六娘子在么!依我看,如今六娘子也是日夜与四娘子吃喝在一处,一刻也不分开的,有了六娘子的开导,四娘子总会想通的。”庞嬷嬷劝道。
跟着,庞嬷嬷又将今天在半路上遇到方氏、且与方氏的邻居聊天的事儿说了。
叶蓁蓁冷笑:“连免试举荐都来了,还说不是魏元胡的手笔呢!也只有他了,总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哼,再过些日子,等方娘子心情好些了,我就给她说门亲事。要对付这种斯文败类啊,方娘子读过书、识过字的,反而被礼教给约束住、根本拉不下脸来,就得有个男人替她出面,狠揍那个王八蛋一顿就好了。”
庞嬷嬷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蓁蓁也笑了。
半晌,她突然愣住,神色逐渐凝重,紧张地问道:“不对……嬷嬷刚才说,是皇贵妃遣了御林军去接方娘子入宫的?”
庞嬷嬷点点头。
叶蓁蓁想了想,皱起了眉头,“她是服侍三皇子的……本不当值、却如此着急地被御林军接回宫里去?”
庞嬷嬷张大了嘴,脱口而出——
“难道是、是三皇子出了什么事儿?”
叶蓁蓁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咬住了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