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子在哑婆婆家里呆坐到天光。
天亮时分,里正赶了过来,向她请安。
四娘子身上虽然穿着哑婆婆的旧衣,但容貌出色、气度雍华。她已经在华俨城住了小半年,平时来往之人、俱是权贵,只说几位大官儿的名号,就将里正镇住。
接下来,四娘子让里正拿了纸笔来,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人送到北市的一家联了号(连锁)的票号里去。
——那是武氏家族开的票号。
里正虽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小娘子明明说她与华俨府的各个大官相熟,却为何要他送信去票号?
但里正还是将信将疑地骑了个小毛驴儿,去了一趟北市。结果回来的时候,他领来了边疆驻将、县令、还有十几个面色铁青的随从,哭哭啼啼的侍女和婆子……
而四娘子之所以没有惊动无干之人,主要还是因为被掳之事不甚光彩。
闻讯赶来的边将、县令等人都是武氏宗族里的人,另外她的侍卫莫七、侍女冬儿与奶娘等人也赶到了,他们都不算得是外人。
冬儿与奶娘见四娘子穿着破旧的衣裳、一双娇嫩的脚儿因为打赤足整整一天一夜,又穿着粗布的布鞋跑了半夜……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的,不由得放声大哭。被四娘子喝斥了一顿以后,这才忍住眼泪,急急地拿出衣裳鞋袜服侍四娘子穿好。
跟着,四娘子又让奶娘拿出十六两银子出来,交与里正,说道:“……多蒙哑婆婆相救之恩,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苦人儿,却与我有缘,因此我便资助她些银钱、直到她老去。”
“以后我会让人按季送些银钱过来,请您收下。每个月给付四两银子,其中的二两银子、烦您交给婆婆、让她买米买菜买油买衣,另外二两请您替她收着,万一婆婆有个头疼脑热的、求您多看顾些。”
时下,二两银子能让三口之家过上一个月衣食无忧的日子。
四娘子通晓人情世故,知道只要让里正尝到了甜头,哑婆婆才能过上好日子、日后也有了依靠……因此才出此计谋。
里正自然大望过望,带着哑婆婆上前给四娘子行礼。
四娘子只拦住了哑婆婆,又安慰了老人一通,这才与众人一道离开。
只在离开前……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命侍卫将放在哑婆婆家院子里的一簇……被草绳捆好了、却已经有些蔫巴巴的药材黄芪给拿走了。
这一回,四娘子被武家边将与县令迎到了北市以后,县令夫人亲自过来请了四娘子去县令府暂居。
四娘子没有拒绝。
她倦、她饿、她困、她需要休息,可如今的她已成为惊弓之鸟。不拘是在哪儿休息,只要安全就好。
于是四娘子便在县令府上歇下,开始养起了脚底的伤。
因要养伤,足底总是敷着药膏子在,四娘子下不了地儿,只能终日蜷在床上看看书、做点儿绣活什么的打发度日。
闲着无事,她命人将宇文熙从草原里亲手挖的那些黄芪给加工好,制成了黄芪片,就像干枯树枝的横切面那样,份量并不多。
四娘子用个荷包将那些黄芪装了起来。
黄芪这味药材补气固表,虽不值钱,却是好东西。有事无事的时候,她就拿一片出来泡水喝。
一杯开水,泡一小片黄芪。泡久之后,水里泛着淡淡的苦味和浓郁的药材香气……像足了四娘子的人生。也是命好、她才托生到这样的家庭里,爹宠娘爱的,长辈、平辈也都疼她、万事迁就她。可偏生就是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大约连四娘子自个儿也没有意识到,每次她在喝黄芪水的时候,总会发半日的呆。
不知为何……
宇文熙似乎总出现在她的眼中、心底、和脑子里。
她明明知道,这个人已经与她再无半分干系了。可她就是……不由自主总想起他。她担心他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手刃杀母仇人?也担心他有没有能力解救他的族人们……
日子就在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中,一天一天过去了。
这一天,县令夫人突然告诉她说:“四娘子,我们少主得知您遇险的事儿以后,已经从京都出发,大约今儿晚上就能到了。”
四娘子被吓了一跳!
她当然知道,县令夫人嘴里的“少主”,正是妹婿——武霸图。
可是——
竟然惊动了妹婿?
那……
祖翁祖母可知道了?娘和家里人可知道了?
哎,要是长辈们都知道了,肯定担心坏了。
四娘子顿时愁肠百结。
当天夜里,武霸图果然风尘仆仆的赶了来。
为避嫌,四娘子拉了县令夫人作陪,在县令家的花园里的凉亭那儿支了个屏风,与武霸图相见。
二人先是寒暄了一番。
四娘子先问候了两家府上的长辈们,问身体怎样。
武霸图答、都好。
四娘子又问及五妹叶蓁蓁的近况,还问元郎回来了没有。
武霸图笑道:“元郎也跟着回来了,蓁蓁无事,小二郎也颇乖巧,成日吃了睡、睡了吃的。另外我们府上的弟妇,于三天前也产下了麟儿,称小三郎,也十分健壮,足有七斤二两重。”
四娘子“啊”了一声,满心欢喜。
寒暄过后,武霸图说起了正事儿,问起这次四娘子被掳的经过。
要是蓁娘在,没准儿四娘子就实话实说了。
可对着武霸图,她实在没脸说——她和宇文熙真正认识的第一个晚上、是在床上渡过的。
所以只好说头一回见面是被酒楼门口起了争执,然后他找上门去道歉,再然后她离开华俨府的时候打算绕路去北市、结果被人掳去,最后被宇文熙救下……后来的事儿就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武霸图一听,顿时陷入了沉思。
他非常仔细地向四娘子询问宇文熙此人,甚至是长相、性格,连四娘子与宇文熙之间的对话,宇文熙与他同伴之间的对话……每一句都问得十分详细,而且是反反覆覆的问。
他越问得详细,四娘子就越紧张。
她素来知道,这妹婿是个聪明绝顶的睿智人物,他既然问得这么详细……
难道说,宇文熙有问题?
四娘子的一颗芳心顿时被吊得高高的……
偏偏武霸图又说道:“四姨姐也在这儿歇了两日了,若是身体觉着还可,不如先回京去?”
四娘子按下心中的不安,想了想,问道:“我出了这事儿,长辈们可知道了?”
武霸图答道:“蓁蓁已经知道了,但没说给那边府上的长辈们听,且这次我出来,也并没有和那边的长辈们交代行踪。”
四娘子舒了口气,仔细交代:“……千万莫要告诉她们,我已声名狼籍,凡事都无所谓,但不能让长辈们再为我担心。”
听到她说“声名狼籍”,武霸图笑了笑,说道:“那倒不至于,只四姨姐既然交代了,我这边肯定是不会说的。”
四娘子点头,“出了这事儿,我心里也害怕,索性清涟府就不去了,回京罢。等我明儿收拾了东西,后天就回去。”
反正她脚上的伤也已经好了。
继续在这儿呆下去,她的心儿也是乱乱的,倒不是早些回京、与家人们做伴。或许事情一多,日子久了……她脑子里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能烟消云散。
于是,四娘子又问:“那妹婿和我一块儿走么?”
武霸图答道:“我得在这儿再呆上几天,还有事务要处理。四姨姐放心,我会安排人护着四姨姐回京,路上不会再出事。”
四娘子舒了一口气。
——其实她还不愿意与武霸图同行呢,太尴尬了!
说完了话,武霸图告辞离去,四娘子也送走了县令夫人,自回屋去歇下。
殊不知,武霸图离了县令府以后,来到了当地一家当铺的阁楼之上。此处是他的暗卫秘密联络点,十分隐蔽、安全。
武霸图坐在书案前,曲起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脑子则仔细回想着四娘子和他说过的、关于宇文熙的点点滴滴。
——宇文熙有可能是某位京都权贵之子!而且这位权贵是谁,其实武霸图已经心里有数了!
——宇文熙的母亲是北地贵女?这个身份、还真是可圈可点!
——宇文熙已背负了杀母灭族的血海深仇?真是这样的话,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那武霸图必须要借助力量给他了。
一个全新的计划在武霸图心里铺垫开来。
甚至……
方才在和四娘子谈及宇文熙此人时,武霸图敏锐的觉察到,四娘子与宇文熙之间……应该是有些情感纠葛的。
这并不完全是坏事。
但出于对蓁蓁的负责,他可不能随便将蓁蓁的姐妹许给一个不知脾性、前途未卜的人。
所以武霸图知道,他必须要亲自去接触一下这个宇文熙。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
不过在那之前,他可以先见一见……宇文熙手下的三个大汉。
四娘子被掳的那天晚上,侍卫莫七捉住了对方的三个人,如今还被关押在县衙的监牢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