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一直忧心忡忡的,十分挂念四娘子。
没想到半个月以后,四娘子的消息儿没收到,武霸图倒是风尘仆仆的先回来了。
叶蓁蓁连忙问他,“郎君,我四姐怎么样了?”
武霸图笑道:“放心,她无事……正在回京的途中。我到华俨城的第三日,她就已经启程往京都来了,大约因为行李多,得走一半儿水路、一半儿官道,因此倒落在了后头。”
顿了一顿,又道:“我骑快马回来的,倒要比她还快些。想来……大约也就是这两天,她就能回来了。”
叶蓁蓁先听他说四姐无事,便已经放了心,又见他满面尘霜的模样儿……她心疼坏了,先催了他先去沐浴洗头;又让嬷嬷们将元郎、晟郎送去正院交给婆母看顾,这才穿着罩衣跟进了角房。
武霸图已除尽衣裳、正坐在盛满了热水的沐桶里泡着,还将脑袋枕在桶壁上……听到叶蓁蓁进门的动静,他也没动,只闭着眼睛笑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晟郎可还乖?”
叶蓁蓁笑答,“有元郎在,他还不能乖?”
说着,她捋起了袖子、先是打了一盆热水,放置在他的脑后位置,又搬过小杌子,在他身后坐下,动手给把他的头发给拆开了。
叶蓁蓁叹气——
“这一回郎君究竟上哪儿去了?头发结成了这样儿!”
他并非懒惰之人。虽不像她、是为了要护理秀发,隔两日就要洗一次头。但隔三岔五的、也是会找机会洗头的。
可是——
他的头发混着汗、混着尘泥……全都结成一络一络的!
再看看他这副懒洋洋的模样儿?
肯定是忙着干什么去了,完全顾不上这个。
“……我呀、潜去北地给四姨姐相看去了。”武霸图笑眯眯地说道。
正替他揉搓头发的叶蓁蓁动作一滞,声音抬高了八度,“什么?”
武霸图笑道:“这回四姨姐去华俨哪,还真应了那句话——千里姻缘一线牵!当然了、要说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也成……”
说着,他低笑了起来。
叶蓁蓁见他又累又困成这样,又这么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道:“究竟是怎样?”
武霸图舒了口气,“我说要把六娘嫁给魏振光的长子魏观海,蓁蓁又不同意……”
叶蓁蓁啐了他一口,不高兴地说道:“……打住打住!我一听到他们家人的名字就烦,再别说了、要不我可就生气了啊!”
“好好好!不说他不说他,”武霸图笑眯眯地说道,“……那就说说四姨姐吧!蓁蓁猜一猜,是谁把四姨姐给掳了去的?”
“我哪儿知道!”叶蓁蓁将温水淋在他的头上,又拿着胰皂子搓在头发上,直到抹得他的头关滑滑腻腻了,她才用指甲开始抓起了他的头皮……
武霸图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掳了四姨姐去的,是个北地小部落里的王子!嗯,也不对,应该说、那些人是小王子的手下,并不服小王子的管教。后来小王子知道了,就放了四姨姐,还准备把四姨姐送回来……结果刚把她送到咱们南梁的地界,小王子家里出事儿了!”
“他家出了什么事儿啊?”
叶蓁蓁随口问了一句。
她给他抓搓了一回,然后仔细查看自己的指甲,感觉还没洗干净,索性给他冲了水,拿过胰皂子,准备给他重新再搓洗一次。
武霸图说道:“这小王子呢,他的娘是北地贵女、是北寮王庭的老单于的远房堂妹,二十年前命不好,在出嫁的路上被其他的部落给掳走了、沦为女奴。然后部落战败、又被新的酋长接收……几番浮沉、因为貌美,最后来到了咱们京都,沦为权贵的小妾。”
说到这儿,武霸图笑道:“蓁蓁猜一猜,这位北地贵女,成为谁家小妾了?”
叶蓁蓁想也不想、随口答道:“……魏家的!”
还用问?两人在说这北地小王子之前,就只说了魏家嘛!
武霸图笑道:“蓁蓁猜对啦!”
叶蓁蓁突然停下了正在替他抓搓着头发的手——
半晌,她才喃喃说道:“这……这个小王子的爹,是魏……”默默在心里考量了一下魏家男人的年纪,然后又问,“是魏元胡还是魏振光?”
武霸图答道:“魏元胡。”然后又把头偏到一旁,道,“蓁蓁快给我挠一挠,这边痒得很。”
叶蓁蓁连忙替他挠了挠。
他道:“往旁边一些……”
她果然又往旁边去,继续挠了挠。
武霸图这才觉得舒服了。
叶蓁蓁却问道:“若那小王子是魏元胡的血脉,那他和他娘是怎么离开京都的?魏元胡肯放他们母子走?”
——但凡是大家族、都十分讲究血脉传承。或许那位北地贵女对魏元胡来说,只是个姬妾而已,可若是她为魏元胡生下了儿子?
魏元胡有可能不会在乎那位北地贵女,却一定很在乎他的儿子,哪怕是个庶子!
武霸图道:“……也是机缘凑巧。那位北地贵女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忍辱负重了多年,直到小王子六岁那年,她终于等到了机会——当时北寮派了使臣过来与我朝商讨要事,这位北地贵女就想法子与寮国使者接上了头。”
“因为知道魏元胡肯定不会让儿子离开,她便在使团离开京都的时候、在北寮使团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带着儿子一块儿走了!到了北地,这位贵女最终嫁给了一个名叫松漠的小部落的首领,小王子就认松漠大王为义父,从些母子俩就在松漠栖身了。”
叶蓁蓁点头。
她一边替武霸图继续搓洗着头发,一边问道:“那小王子又是怎么认得我四姐的?”
武霸图便将四娘子告诉他的那些话托盘而出。
叶蓁蓁沉吟,“这么看来,小王子也不算坏。可是……小王子真那么惨?他母亲……”
武霸图叹气,“等到宇文熙赶回去的时候,他母亲确实已经没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去找那个杀母仇人拼命呢!我拦住了他,给他两条路走,一是回魏家认祖归宗、然后迎娶四姨姐,把松漠族中剩下的老弱病残移族到咱们南梁来,和我们武家通婚……”
“另一条路,那当然就是继续留在北寮了!我和他说……我可保他去北寮王庭当个南院都监(北寮将军衔),条件是——他必须要奉老单于的六儿子为主。就看他怎么选了。”
叶蓁蓁一呆,“郎君不是说……替我四姐相看去了么?那万一小王子选择留在北寮当官的,可怎么好?”
武霸图笑道:“如果蓁蓁是那小王子,会怎么选?”
叶蓁蓁仔细想了想。
依着小王子的遭遇,他要么就是从母族、回到北寮王庭去;要么就是回父族、去魏家认祖归宗。
可是——
他在北地过了这么多年,疼他的养父成了奴隶,疼他的母亲被族人所杀……他继续留在北地,能做的事情只有两样:一是报仇、二是杀戮。
若是回到南梁来认祖归宗?
如今魏家一年不如一年,族里没一个有出息的男丁,按郎君与四姐的说法,宇文熙能以一打几十人而不露败相、且不惧对方数百人的勇猛……
魏元胡知道这个儿子这么厉害的话,肯定会重用。
那……
叶蓁蓁忍不住问道:“那郎君与此人接触过,觉得这人……可还好?”
武霸图赞道:“君子端方,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也!”
叶蓁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郎君是个爱才的,但他从未给过任何人这样高的评价。
“这人真有这么好?”叶蓁蓁有些疑惑。
武霸图认真说道:“是个极好的人。”
“……要真这么好,为何没能把松漠扶持起来呢?”叶蓁蓁问道。
武霸图哈哈大笑,“蓁蓁可就说到点子上啦!”
顿了一顿,他才说道:“这个宇文熙啊,是天生的聪明绝顶、文武双全又宅心仁厚。但他这样的人留在野蛮、只知掠夺的北地,根本毫无用途!但若是回到我们南梁的话,倒是会有大作为。如果魏元胡聪明、愿意培养他为接班人的话……嗯,虽然他魏家拍马也追不上咱们家的,倒是可以和萧家抗衡一下。”
叶蓁蓁问:“那要是魏元胡不用他呢?”
“那就等着树倒猢狲散罢!”武霸图笑道。
叶蓁蓁又问:“那若是这宇文熙要来的……究竟何时会到?”
武霸图想了想,“差不多一个月罢!若我没有猜错,如今他已经手刃了杀母仇人,但还需要些时间去把他养父从敌对部落里救出来,然后先暂时安顿好松漠族里的那些老弱病残。”
叶蓁蓁沉吟,“等四姐回来,我再问问她的意思吧!”
说话之间,她已经替他搓洗好头发,拿清水冲洗过,又用篦子细心地替他篦好了,又用干布巾搓到了半干……
“好啦,郎君洗好了就出来,莫要受了凉。”
叶蓁蓁交代了一句,便出了角房。
武霸图含笑应下,坐在浴桶里拨弄起水花,快速搓洗起来。
叶蓁蓁则走出角房除下罩衣,在屋里略收拾了一会儿。很快,武霸图就穿着条亵裤、打着赤胳从角房里出来了。
她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收拾屋子,曼言轻语地说道:“郎君快些穿衣!这都已经入秋了呢,越来越冷了……莫要着凉了,如今家里可是有两个娃娃呢!”
顿了一顿,又笑,“啊,还要算上隔壁西院的小佑郎!”
——公爹武王擎为三房的小孙子取名为“佑”,武权佑,也是个好名字。
武霸图笑了笑,没吭声。
叶蓁蓁看了他一眼,见他站在矮榻那儿、手里还拿了个兜包,不知在翻找什么?
她走到床边,拿了床薄被、又取了一套他平时在家里穿着的旧衣,一块儿抱到了矮榻边,“郎君把衣裳穿上……就在这儿歇个觉?”
武霸图“嗯”了一声,终于从兜包里掏出了几样物事。
“蓁蓁先挑几个罢,剩下的晚上拿去正院,你和娘、弟妇和几个小儿郎分了。”他说道。
叶蓁蓁定睛一看……
——倒也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物件儿,就是极具异域特色的几样短柄匕首、飞镖什么的,另外还有几件花哩胡俏的首饰。做工挺粗犷的,胜在造型独特。
叶蓁蓁挑挑拣拣的,最后选中了一对五彩斑斓的耳环,翻来覆去的看,很是喜欢。
武霸图已经躺在了矮榻上,见她满心欢意、不由得目光沉沉。
他突然长臂一捞,一把就将她扯了过来!
“哎呀——”
叶蓁蓁轻呼了一声!
那些小物什儿全都打翻在地……
可她已经顾不上了。
武霸图已经抱住了她、还带着她在矮榻上翻了个个儿?
叶蓁蓁被重重压住。
她看着他、微微喘着气,突然一笑……伸出手臂、揽住了他。
他沉沉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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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四娘子一路舟车劳顿的,总算赶到了京都。
果然,家里的长辈们并不知道她在华俨城的遭遇……只是见她突然回来了,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去清涟府、但长辈们本来就不希望她一个人出门在外,所以对她百般宠爱、有求必应的,就是害怕她又提出要求想出远门。
四娘子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以前只要一看佛经典故就完全停不下来的、如今只觉得味如嚼蜡。侍弄花草、临摹祖翁的字帖、刺绣、做吃食这些,也统统都没心思。
大约也只有在家里来了客人、或是被长辈们叫去聊天说话时,才觉得日子好打发一些。
其实家里人也都看出来了——四娘子心事重重的!
但众人也没多想,只觉得她可能是看着姐妹们都嫁了人、生了子……可她却仍然青春已大守空闺,因此有些感怀伤己?但姻缘的事儿,急也急不来呀,众人也没法子,只好加倍迁就。
不知不觉……
就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天,叶蓁蓁约四娘子出门游湖。
——已进了八月,弯月湖边的红叶已经红透,湛蓝的半月型湖水映着绯红的红叶,若天气晴好时、湛蓝蓝的天上再飘几朵白云,简直就是少见的美景!
其实四娘子兴趣缺缺……
京都还有什么样儿的美景是她没见过的?
但是宁乡伯府的长辈们都赞成她出门散散心。小汪氏早早备好了马车、丹萱郡主送来了今年京都最流行的华丽衣裙、崔氏从自个儿的首饰铺里拿了几枝宝石簪子送给她……
四娘子只好答应了。
好嘛!
结果她都已经坐着马车出门了,甚至都已经赶到了弯月湖了……
叶蓁蓁派了婆子过去,说她有事儿去不了了,还拜托四娘子去弯月湖隔壁的金华寺帮忙求几个平安符回来。
四娘子很是郁闷。
但她也理解叶蓁蓁,毕竟掌着那么大的一个家在,临时有事儿什么的……也合情合理。
于是,四娘子自个儿去了金华寺,添香油、摇签又求了十几个平安符,在金华寺里逛了一圈儿以后……这才离了金华寺,又回到了弯月湖。
哎,来都来了,且弯月湖的景色确实不错,那就散散心再回去吧!
只是——
说好了来看看风景的……
四娘子坐在湖畔,突然就盯着一块石头、陷入了怔忡。
突然——
“问莲?”
有人小心翼翼地喊道。
四娘子愣住。
——她有没有听错?有人喊她问莲???
可是,问莲居士这个名儿……除去华俨府的素微师父之外,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喊她。
四娘子茫然转过头,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穿着锦袍的……面上干干净净的英俊郎君?
他正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四娘子只扫了一眼、就笃定,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啊,许是那人误打误撞的罢!
但是——
那青年郎君却急急地奔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惊喜地说道:“问莲,真是你啊!你带着面纱,我都看不清你的模样儿,隔老远看着、就觉得身段儿很像你、气质也像!天,我、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你!哈哈哈……不是说好了这个是大千世界吗?怎么、怎么这世界这么小啊!问莲!你、你还好吗?”
四娘子彻底呆住。
她转过头、透过帷帽的面纱……定定地看着他。
那青年郎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羞赧,“问莲,我剃了胡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宇文熙呀!本来我也不想剃的,但他们说,汉人男子只有上了年纪的才会蓄须,我、我才……”
四娘子笑了。
——这么呱噪的男人,除了宇文熙、还能是谁?
侍女冬儿不乐意了,过来驱赶宇文熙,“哎,你谁啊,还有没有规矩了!贴我们四娘子这么近做什么!你也不看看我们四娘子是谁,快些退后退后!”
冬儿完全不认得剃了胡子的宇文熙,就是很不高兴他距离自家主子太近、因此将宇文熙逼得……一连退了好几步!
一个僮儿从旁边跑了过来,怼冬儿道:“哎哎哎!这位姐姐,您的规矩这么好,怎么也不看看我家郎君是谁,敢这样对着我家郎君呼呼喝喝的?”
冬儿愣住,盯着这僮儿上下打量,认出了对方身上绣着家族图腾的奴仆制,把头转到一旁去,“哼,原来是魏家的啊!”然后对四娘子说道,“娘子,我们别在这儿呆了,何必与些不相干的扯上干系!”
说着,冬儿就把四娘子给搀扶了起来。
四娘子虽已经站起身、却仍怔怔地看着宇文熙——原来他剃去了胡子以后,竟然生得这样好看?一双星眸熠熠生辉,且鼻梁高挺、嘴唇薄薄,下颌宽厚……
不自觉的,她笑了笑。
宇文熙一直紧紧地盯着她……
虽然隔了层面纱,虽然看不清她的容颜。但他就是肯定,眼前的美貌女郎就是四娘子问莲!而且她还对他笑了!
可是,四娘子却被侍女给搀扶着走了?
“问莲!问莲……”宇文熙追了上去,欣喜万分地说道,“你家住哪儿啊,来这儿干嘛来了……你是来游湖吗?问莲,你一个人么?我、我也是一个人啊,你是不是很熟这里啊,要不你领着我逛一逛呗……”
四娘子没吭声。
冬儿却生气了,两手插腰,很不客气地吼宇文熙,“喂!你到底是谁啊,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纠缠我们四娘子?快走快走,再不离开,可就别怪我们叶家不客气了!”
宇文熙身边的小僮儿跟了过来,不甘示弱怼道:“这位姐姐,做人不可以这么不讲道理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四娘子走得这条路,难道我们五郎就走不得了?”
冬儿被气死了,“那让你们五郎走远点儿啊,别总跟着我们四娘子!”
“我们就爱走这边儿,你管得着吗?”
“你……”
那一边,侍女和僮儿吵了起来。
这一边,宇文熙鼓起勇气,上前对四娘子说道:“问莲……”
四娘子看看周围,见已经有路人在围观冬儿与那僮儿吵架了,她不愿被人识穿身份,便转身离开了。
宇文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