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许吕氏说出“湘敏县主”二字……
叶蓁蓁愣住。
她当然知道湘敏县主是淳王的庶女,清敏县主的胞姐。
这位湘敏县主、早年间被庶王嫁与戍边将军邓宣为继室。仅一年、邓宣便战死了、年轻的湘敏县主守了寡。原本淳王还想让她改嫁的,她不肯、说要为邓宣守着一辈子,最后入庵堂当了个带发修行的女道士。
可湘敏县主和许吕氏又有什么关系?
等等——
方才许吕氏说、她也是为了许大郎的前程?
所以?
许大郎的前程究竟是与湘敏县主有关、还是与崔瑶娘之死有关?
叶蓁蓁下意识地看向了武霸图。
她笃定,就算这会子不清楚湘敏县主与许家有什么关联,但只要有了这条线索,郎君肯定挖个水落石出的!
所以叶蓁蓁并不十分担心这件事儿。
如今表姊已经仙逝,最最要紧的,就是遵照她的遗愿来行事。
崔瑶娘有三个遗愿:
——她不要入土为安,竟要火葬、把骨灰收到庵堂里去供奉?
叶蓁蓁一想到这事儿,就觉得难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便身死、也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但崔瑶娘居然要火化?若是火化,魂魄便不能轮回了!
表姊究竟为了什么、这样痛苦?竟连死后也不愿再入地府轮回,宁愿魂飞魄散?
——崔瑶娘还想将三个小女郎送到崔家去。
这倒不难,她本是崔家这一辈儿里唯一的孩子,又一向深得崔家长辈们的疼爱,她有这样的遗愿,崔家长辈们定会同意、且还会十分照顾她的孩子们。而三个小女郎已经失去了母亲,能去崔家接受教养、肯定比留在许家强。
——崔瑶娘还有一个遗愿,那就是要保住她的嫁妆、让孩子们带走。
表姊交代给大娘子的每一桩、每一件事……
浓浓的传递出几个信息:她对孩子们无限的爱、她对崔家人无限的愧疚、她对许家人无限的恨!
再想想许吕氏脱口而出的“湘敏县主”?
叶蓁蓁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许大郎。
会不会……
是她猜测的那样呢?
崔大郎已经厉声喝问起许吕氏:“……湘敏县主与你家有何干系?”
许吕氏竟吱吱唔唔地不敢开腔。
众人又看向了许大郎,只见他也涨红了一张脸?
武霸图开腔了,“表舅兄,咱们还是说正事儿——既然表姨姐已驾鹤仙去,咱们还是先把眼前事儿办好罢。”
言外之意:在没确凿证据的时候,就不要问些捕风捉影的事了,毕竟湘敏县主还是宗室,莫要无端抹黑皇室。
崔大郎冷冷地盯着许吕氏,说道:“那便如瑶娘所说,她的尸身、我们带走,三个外甥女儿我们也带走!秀兰、瑶娘的嫁妆何在?也清点好了,我们一块儿拿走……”
“万万不可!”
“呸,你想得美!”
许大郎与许吕氏同时说道。
崔大郎嘿嘿冷笑,“何为万万不可?又究竟是谁想得美?”
许大郎急切地说道:“大舅兄,瑶娘去了,我也心痛。但韵娘、素娘和三娘子……都是我的骨肉血脉,岂能跟了你去!”
许吕氏也急不可耐地说道:“还有嫁妆!嫁妆!她嫁到我家来了,那就是我家的家产……”
许大郎瞪了母亲一眼。
许吕氏讪讪的。
崔大郎道:“如令堂所言、她们几个又不是带把儿的,哪儿就那么金贵了?既不能替你们许家传宗接代有,日后大了还要耗费一份嫁妆,何必呢?”
许大郎坚决地说道:“好歹也是我的骨肉!”
听了这话,叶蓁蓁心中冷笑。
她蹲下身子、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大娘子,你冷是不冷?”然后就替大娘子除去了外头的孝服、整理了一下里头穿的棉衣……
——于是,在场的众人全都看到大娘子身上穿着一件明显是大人的旧衣?
大娘子毕竟还年幼,穿着母亲的旧衣,就像系裙子似的,下摆都快拖地了!
崔大郎忍不住怒从中来,指着大娘子、对许大郎说道:“你的骨肉???你瞧瞧,你就是这样照顾你的亲骨肉的?你看看你女儿身上穿的是什么衣裳!今儿我这个亲娘舅还在呢,你就这样苛扣我的外甥女儿,明儿我不在呢?你是不是打算饿死她们、是不是?”
许大郎语塞。
看着小小的女儿穿着妻子的旧衣……
他心里也不好受,柔声问道:“韵娘,你为何不穿自个儿的棉衣?明明前几天我还见你母亲已经给你们姐妹备下了。”
大娘子不愿意抬头看他,也不看许吕氏,低声说道:“我和妹妹的新衣裳被嫫嫫拿走了,全送给了吕家的表妹们。”
许大郎呆住,看向了许吕氏。
许吕氏干笑,“我这不是见瑶娘死了,她们姐妹还穿那样颜色鲜亮的衣裳……恐遭人话柄、说她们不孝顺、不懂事嘛,所以才送了人的!不过,我、我已有安排人去给她们姐妹做素色的新衣了哈哈哈哈……”
然后突然意识到、她不应该太高兴的,连忙又止住了笑容。
崔大郎却冷冷地对许大郎说道:“你要强留她们、又没法子照顾她们……你觉得这样是对她们好?”
许大郎还没吭声呢……
许吕氏急急地说道:“等日后大郎娶了继室,便能好好照顾她们了!”
崔大郎盯着许大郎,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倘若我要你终身再不续娶呢?”
许吕氏大怒,顿时一蹦三尺高,“放你娘的屁!死了老婆的鳏夫,续娶老婆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们家的家务事要你来管??”
崔大郎终于转过头、看向了许吕氏,“……所以这就是你谋害我的亲妹的理由?害死了我妹妹,你儿子就能续娶湘敏郡主,你家就变成了皇国戚?”
此言一出,全场皆尽惊呆!
叶蓁蓁这才知道……
原来,当许吕氏说出了“湘敏县主”这名号之后,如她一般所想的、真不止她一人!
再看看许吕氏?
她顿时面色惨白,还紧张地左右看看,急道:“你、你可不要乱说啊!”
崔大郎看了许大郎一眼,冷冷地说道:“我们崔家人微言轻的,可家里的太夫人好歹也是三品诰命夫人。如今我们就回去、请太夫人入宫求见魏太后、问一问是不是皇亲国戚、因为想嫁给有妇之夫,便能逼死原配了?”
“且那位湘敏县主还是位清修之人!”崔大郎冷冷地说道,“……尔等凡夫俗子竟然打扰湘敏县主?这可是死罪!”
许吕氏不服气了,“谁说是我们大郎打扰湘敏县主了,明明就是……”
“娘,你闭嘴吧!”许大郎面无人色地喝止了她。
事已至此,崔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呵呵冷笑,说道:“你既要强留下她们姐妹三人,倒也天经地义!这样罢,你在我面前、对着瑶娘的尸身起个誓,就说你此生再不续娶,也再不近女色,只一心把几个女儿养大!我便不与你争这个!从今往后、咱们两家还是姻亲。”
许吕氏一听“再不续娶”这几字就暴跳如雷,却被儿子用眼神冷冷一扫,只好偃旗息鼓。
许大郎紧抿着嘴儿,久久不语。
他缓缓行至崔瑶娘的棺木前,凝视着静静躺在棺木的妻子,泪如雨下。
“瑶娘,你……是不是很恨我?我、我没用,没能赶在你生三娘之前回来,你……可是痛得紧、又恨我的很?瑶娘,瑶娘……如今你撇下我和孩子们去了,教我一人从此独活在这世上……日日夜夜,再不能安,瑶娘!你这是要剜走了我的心啊!”
许大郎伏棺悲怆痛哭。
叶蓁蓁在一旁紧紧地搂住了大娘子,气得眼泪直流。
——许大郎这等作派,分明就是在与崔瑶娘告别、要分开的意思。
所以说,他是放弃了崔瑶娘与三个女儿……
这世上竟有如此狠心之人!
小三娘才出世一天呀!
崔大郎也被气得涕泪横流,心想阿妹可真是错付终身,太不值得了!若老天有眼、能再重来的话……唉,可那儿来的这么多如果!
所幸唯一能挽回的,就是把三个外甥女儿给接回家去,不教瑶娘的孩子们在外头受苦。
崔大郎深呼吸,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也别藏着掖着的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明儿……不,这会子天都已经亮了。咱们今儿就接了瑶娘回去,三个外甥女儿我们也带走,且我也把话撂这儿了,娃娃们跟着我去了、日后就记在我的名下。从此她们生老病死、婚嫁与否,再不与你许家相干。”
顿了一顿,崔大郎又说道:“……瑶娘的嫁妆也一并带走。”
许吕氏一听到“嫁妆”二字,顿时心疼不已,可又不敢大声嚷嚷,便嘟囔道:“那是我家的钱财……”
崔大郎理也不理许吕氏,只冷冷地看了许大郎一眼,见之只是伏棺痛哭,不由得冷笑,喝问:“秀兰?”
秀兰连忙站起身,因见许家的二少夫人周氏就立于一旁,将小心翼翼地将抱在怀里的小三娘递了过去,说道:“请二少夫人替我抱一抱三娘子。”
周氏受宠若惊,连忙抱住了三娘子。
看着襁褓之中瘦小得像只小奶猫儿一般的三娘子,周氏忍不住泪如雨下,“娃娃啊娃娃,你是个有福气的,你娘拼着一死才生下了你……可你也是个没福气的,至少你两个姐姐还被你娘亲爱护过,唯有你、唯有你啊……”
襁褓中的小女婴似有感应,蹙着眉头嘤嘤了几声。
周氏慌了,又抱着娃娃轻轻地摇,“娃娃啊娃娃……你要乖乖的,要乖乖的呀!”
小女婴嘤咛了两声,似眉头舒展,秀气的嘴儿抿了抿,显出嘴角的浅浅梨涡……
周氏望着柔顺安静的小女婴,心儿软得就快要化了。
而那一边,秀兰将三娘子交与周氏之后,便领着崔家的人、去了原来崔瑶娘住的屋子,从隐秘之处取出一只小匣子,又急急地赶到了灵堂,双手奉上、呈给了崔大郎。
“就这些?”崔大郎皱眉问道。
崔二郎也皱眉说道:“当初瑶娘嫁过来的时候,嫁妆可是一百零八抬啊!怎么……”
秀兰“哇”的一声就哭了。
“启禀二郎君,哪儿还有剩的?如今就只有这一个小匣子了,还成天被人惦记着!方才我去寻的时候,还见屋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定是有人已去寻过了!”
说着,秀兰恨恨地瞪视了许吕氏一眼。
许吕氏老大有些不自在的,嘴里嘟囔道:“这本是我家的……”
崔大郎打开了小匣子,里头是薄薄的几张田产与铺子的地契、近二十个陪房的身契,另外还有厚厚一迭当票,与零零散散的十几两碎银。
当票?
再拿过当票一看,崔大郎顿觉撕心裂肺!
他将那匣子一扔,朝着许大郎就扑了过去,“你这畜生!畜生!!!”
许吕氏的眼里只有那只匣子,见崔大郎扔了那匣子……她以快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迅猛无比的扑了过来!
只见武霸图的侍卫梁道轻踢一脚,溅起了地上凝结的雪块……
许吕氏的腿上被碎雪块踢中!
明明觉得那雪块也不是多么结实沉重的东西,可许吕氏就是觉得腿儿一痛,“哎哟”的惨叫一声便跌倒在地!
崔瑶娘带来的陪房婆子们一见,都急了。
——那匣子里装着的,除去她们先主子的财物、更有她们的身契!
谁愿意将自己的身契落在许吕氏这么贪婪狠毒的人手里?
当下,婆子们全都一拥而上,少数几个人压制住许吕氏,大多数人则跑去捡起了匣子,又将那些地契、身契、当票、碎银等全都捡了起来,又重新装回了匣子里。
期间,崔二郎与崔三郎也随手各自捡起了一张当票……
一张是当了一对绞丝镶玛瑙的银手镯、典押了二两银子;一张是当七成新万字如意纹坠珍珠扣的秋裳一件、典押了六两二钱银子?
崔二郎与崔三郎瞪着手里的的当票,半天都说不出来!
——昔日他们宠爱呵护着的妹妹,出嫁以后连不值钱的银手镯、已经穿到七成新的秋裳都拿去典当了???
二人又相互对视了一眼对方手里拿着的当票……
“嗷!许大郎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许大郎,你竟这样对待瑶娘!”
崔二郎与崔三郎怒从中心、扔了手里的当票,抡着拳头就朝许大郎冲去——
自有婆子们又去捡起那两张当票,放进小匣子里,然后奉上给了叶蓁蓁。
叶蓁蓁抱住大娘子,慢慢翻看着匣子里的当票,越看就越恼怒,恨到心痛、又气得不行!心想表姊这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不由得抱住了大娘子,恨得眼泪直流。
反倒是大娘子安慰叶蓁蓁,“孃孃莫恼,日后等韵娘大些、学好了针线功夫,换来钱财再将娘亲的旧物事赎回来就好。”
顿了一顿,大娘子又道:“烦孃孃先替我们姐妹好好收着这个。”
叶蓁蓁听了,心里就更难受了!
是,大娘子很懂事、很乖。但这么小的孩子,如身边没有榜样让她学着、她怎么才能懂事?
说到底,大娘子也是学表姊的……
想到这儿,叶蓁蓁试去眼泪,认真说道:“大娘子,你要记着。咱们自个儿的东西,就得攥在自个儿的手里。我们不去觊觎别人的、也不让别人盯着我们的。除非我们给的心甘情愿,否则……”说到这儿,她恨恨地看了一眼被婆子们压制住的许吕氏,对大娘子说道,“……谁敢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就……狠狠地打回去!”
大娘子也循着叶蓁蓁的视线、看向了许吕氏。可咬了咬唇儿,大娘子终是低下了头。
而那一边,许吕氏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儿子许大郎的身上。
崔家的三个表哥正把许大郎往死里揍呢……
但许大郎就是不动手。
许吕氏急了,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你们!你们——你们住手!凭啥打我家大郎!凭啥……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后猛然想起好像本地县官也来家了?
许吕氏被婆子们按住,无计可施,只得大吼,“青天大老爷!快来救救我家大郎啊!”
那县官把头转到了一边去,假装没听到。
其余县丞们也有样学样……
许吕氏被气得半死,口不择言地大骂起崔家几个表哥,“杀千刀的!你们闯进我家里来,抢走我家的家产、还打我的儿子!你们真以为没有王法了?我告诉你们……你们、你就不怕得罪皇亲国戚?我、我要去告诉湘敏县主,让她治你们的罪!杀你们的头……”
一直闷声不响、乖乖捱揍的许大郎忍不住暴吼一声,“娘!你别说了行不行!”
崔氏几兄弟更加恼怒,也不知是谁、一脚将许大郎踹趴下了,然后又是一顿胖揍。
武霸图见崔氏几位表兄的拳头直往许大郎的面上招呼,且又见许大郎实在被打得不成样子了……便朝着梁任使了个眼色。
梁任会意,带了人上前去劝,将崔氏郎君们与许大郎分开。
这时许大郎已是满面浑身全是伤了。
崔大郎怒道:“你把我阿妹的嫁妆皆尽花用掉了……我要你如数奉还的,你可认账?”
许大郎揉着心口,喘着粗气说道:“……大舅兄说得对,是我对不住瑶娘,只是,这账……一时半会儿的也无从查起,且我们这个府上,恐怕也……”
崔大郎冷笑,“那你就写下三张欠条来!每张欠条写二千两银子,她们姐妹仨出阁前如悉奉还!听到没?”
许大郎看向了崔大郎,满面羞愧,“多谢大舅兄体恤。”然后吩咐下人,“去取了笔墨纸砚来。”
许吕氏急了,“大郎,你被鬼迷了心窍?三张欠条、一共六千两银子?凭啥!她们长大了要说亲的,那彩礼聘礼也该归我们才是……”
许大郎忍无可忍,“娘!你能不能消停一点儿?瑶娘嫁到咱家来的时候,光是交子就带了五千两银子过来!这些年了,咱们一家老小花用的全是她的钱财,至少也过万余两!如今大舅兄只让我还六千银子,你还想怎样?”
许吕氏向来视钱财如命,听了这话,很是忿忿不平,“我不管!我……”
“你要是真不管、那就最好了!要是真想管的,那也成,我让人把你送到惠州的庄子上管事儿可好?”许大郎恶狠狠地说道。
也不知那惠州的庄子上到底有些什么……
许吕氏突然变了脸色,讪讪地低下了头。
仆人送了笔墨纸砚,许大郎拿过纸笔,一挥而就,扇了扇纸片儿,递给了崔大郎。
崔大郎接过一看,见每条欠条上都写着“欠银三千两”?
嚯,倒比他要求的还多出了一千两!
崔大郎这才“哼”了一声,走过去递给了叶蓁蓁。
叶蓁蓁仔细检查过,郑重将之放进了小匣子里。
崔大郎对许大郎说道:“那咱们就来谈一谈姐妹三个的去留,你!立下字据——就说以后你和他们再无关系,无论你一家老小的生死、或是她们的婚嫁!”
许大郎犹豫了,视线缓缓扫视过他的三个女儿。
可是,已经有些懂事的大娘子却压根儿不愿意看他,连着娇憨可爱的二娘子也垂着头、不愿意看他;初生才一日的三娘子又躺在周氏的怀里呼呼大睡……
许大郎不由得心如刀绞。
他确实很遗憾——妻子并没有为他诞下可延续香火的儿郎。
可是,大娘子二娘子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小的一只团子,长到如今玲珑剔透、乖巧可爱。女郎们也曾是他的掌中珠,让他无比怜惜、爱若珍宝。
可大舅兄提出的条件却太苛刻。
一个条件,是将三个女儿留在家中、还不让他续娶;另一个条件,是让孩子们带着瑶娘的嫁妆回到崔家去?
这……
这还用选?
他是长房嫡子,怎能无后?
所以这是只是崔家人逼迫他的条件。
他没得选。
再一想,而较于许家与崔家而言,无论是从家境、门第儿,还是从背景、人脉关系来看,女郎们去了崔家,总是要比留在许家强,毕竟他的老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呀!
许大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打定了主意。
只是目光瞟到了被周氏抱在怀里、正呼呼大睡的三娘子时,许大郎几近哀求的对崔大郎说道,“大舅兄,大娘子二娘子你就带去,我不拦着,只要她们姐妹能过的好就成……”
“可是三娘子她太小了呀!她出世才一天,你就要带他走,走路上经得起这折腾吗?”说着,许大郎说道:“等到她长到半岁,我就送了她去清河府,可好?”
崔大郎还没答话,秀兰突然大声说道,不,不行绝对不行。
众人愣住。
只见秀兰一脸焦急的对崔大郎说道:“大郎君,您不了解他们家的人。您以为您是想着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但她可不是这样想……她会顺着竿子蹬头上脸,然后得理不饶人!大郎君,您一定要带走三娘子,一定要!”
秀兰并没有说这个“顺着竿子蹬头上脸”的人究竟是谁。
但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齐齐聚集在许吕氏的身上。
许吕氏看到大伙儿都看着她、不乐意了,“你们什么意思呀?”
崔大郎皱起眉头,走到三娘子身边,打量了好一番,转头对叶蓁蓁说道:“表妹,从这儿回咱家去,这孩子经受的住吗?”
叶蓁蓁心里也直打鼓。
这么小的娃娃,连骨头都是软的,如果能不经折腾那是最好。
但要是像秀兰说的那样?
叶蓁蓁又觉得、还是带走孩子算了。
不就是在路上多走几天,走慢一点儿?
可是,马车太颠簸,骑马也不适合!
正在叶蓁蓁拿不定主意时候……
“咳咳。”
被周氏抱住的小小女婴居然咳嗽了起来?
叶蓁蓁愣住,看向了这个小女婴。
——只见小女婴满脸通红,眼睛紧闭,似乎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叶蓁蓁心想坏了,是不是这孩子刚一出世,就被许吕氏抱到了四面漏风的灵堂里、所以病着了??
她连忙探出手去、试了试小女婴的额头。
呀,真烫!
叶蓁蓁急了,说道:“不得了!真不得了……娃娃发热了,快!快去请郎中来!”
自有婆子狂跑着去请郎中了。
崔大郎低声对叶蓁蓁说道:“三娘子就有劳表妹看顾,我找他们许家的族人与县丞,将这出族立契一事办好。”
叶蓁蓁点头。
想着继续让孩子们呆在这儿也是无益,不如回到崔瑶娘的屋里去,那里好歹烧了炕。
于是她便和武霸图说了一声,牵着大娘子和二娘子,跟在抱了三娘子的周氏身后,带着秀兰一块儿去了那边屋里。
周氏嫁进许家四年无所出,却帮着崔瑶娘养大了大娘子与二娘子,照顾起三娘子来,倒比已经过了两个娃娃的叶蓁蓁还要熟练。
她先是把三娘子放在炕床上,略将襁褓打开些,好教小女婴透口气,然后急急地去了外头的茶水房,拎了壶热水下来,用帕子浸了热水、再晾到温,小心地替小女婴擦拭着额头、手心部位……
一直在微微喘气、不停踢腿扬手的小女婴这才略安静了些。
只没过一会儿,小女婴又“咳咳”的秀气咳嗽两声,弱弱地哭了起来。
周氏急道:“哎哟,娃娃饿了!怎么办啊、没有奶娘……”
叶蓁蓁看了看外头,果然已经天光了!
——小女婴从出世到现在已经两天一夜了,也就是叶蓁蓁刚进府的时候吃了一顿的!
哎!
“莫急,我有乳|水,我喂三娘子吃。”叶蓁蓁安慰周氏,开始除衣。
秀兰道:“五娘子,我去找点儿吃的来罢,您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小娘子们应该也没吃吧?”
二娘子弱弱地说道:“我们不饿,孃孃给了肉干吃的。”
叶蓁蓁心疼了,对秀兰说道:“去拿些吃的来罢,确实饿了!”
秀兰跛着腿儿,一瘸一拐的走了。
大娘子十分乖巧,一见叶蓁蓁要为阿妹哺乳,便急急地跑去拿了干净帕子出来,蘸湿了热水、递给叶蓁蓁。
叶蓁蓁谢过大娘子,侧过身去、略擦拭一番,喂小女婴吃上了。
见小女婴有得吃,周氏松了口气,又问:“她表姨母,您的娃娃多大了?”
叶蓁蓁笑道:“大的两岁半,小的五个月了。”
周氏面露艳羡地问道:“是一男一女么?”
“是两个小儿郎。”
周氏叹道:“也是好福气。”
犹豫了好一会儿,周氏低声对叶蓁蓁说道:“她表姨母,我、我……我人微言轻,可我也想……为三娘子尽些力,毕竟这些年我和大嫂子处在一块儿,大嫂子没少帮扶我……”
“我、我是在想,要不……三娘子就先由我照顾着?她太小了,这会子又病着。虽定州与清河相距不远、可坐马车也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到。这么小的娃娃,就是无事、也最好不要太颠簸,以免伤了娃娃的脊背。”
“等我照顾好娃娃、先养好了病、直到她满了半岁的,再请她们舅爷舅母过来、带了三娘子去,您看如何?”周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蓁蓁打量着周氏。
周氏看向她,眼神清澈。
叶蓁蓁与表姊各自嫁人以后,虽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素有往来,每年的重阳与年节的,总会见上几次,说的聊的多是家常,所以表姊妹几个对彼此的家庭还是很了解的。
崔瑶娘就不止一次地说过,周氏此人太老实懦弱了。
——周氏刚嫁进来的时候,因吕氏要拿捏她、不许她打扰许二郎念书,还叫新婚夫妇分房睡!
许二郎和吕氏闹,非要把铺盖搬到周氏屋里去,周氏还去劝……
——后来许二郎出息了,考进一百名、上了殿试,被皇上派去琼州做官。许二郎也要带了周氏去,但吕氏担心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就作妖、说自己病得要死了,只有周氏服侍她舒服……
周氏就没去成琼州。
小夫妻俩年纪轻轻的就分居两地,就是被吕氏给拆散的!
如今吕氏还说周氏是个不会下蛋的鸡……
实属无理取闹!
不过,周氏为人虽太过于老实了,可她却善良、勤快。
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就看大娘子和二娘子对周氏这般亲近,可想而知,周氏真不是坏人。
但是……
叶蓁蓁决定实话实说:“府上的掌家夫人是个什么角色,今儿我们大伙都看得清清楚楚。且许大郎的作派……大约也是很快就要续弦了。二少夫人虽是好心,可我家表兄大约也不会放心,毕竟一个吕夫人已经很难缠了,到时候再来一个继母?我们三娘子还有没有活路了?”
周氏满面通红,急忙解释道:“不,不不,她表姨母,您听我解释……我、我可以不住在这府里的!我不住在府里,不花费府里的嚼用,我婆母才高兴呢!我带着三娘子上庵堂住去。”
顿了一顿,她又解释,“……是宗祠里的庵堂,我在那儿带着三娘子住,再去族里雇个奶娘,一日过去五六次、给三娘子哺乳就是。其他的,我能照顾三娘子的。”
正好这时,秀兰拎着食盒回来了。
吃食是一人一碗素面。
秀兰将吃食一一分给周氏、大娘子与二娘子,还剩了两碗,秀兰放在了一旁。
叶蓁蓁对秀兰说道:“也苦了你了,不必等着我,端着面站门边儿吃罢。”
秀兰比众人都多饿上一整天,这会子已经觉得体力不支了。听了叶蓁蓁的话,她犹豫了一会儿,朝叶蓁蓁行礼,“多谢五娘子。”遂端了汤碗,去了门口,吃完面、才又进来了。
叶蓁蓁已经为小女婴哺过乳,周氏接过了小女婴,给拍奶嗝儿;叶蓁蓁则收拾好衣裳,也吃起了素面。
秀兰便问道:“启禀五娘子,方才听到您和二少夫人说去祠堂住还是怎么的?”
叶蓁蓁吃了两口汤面,看向了秀兰。
周氏却喜道:“对了,她表姨母……您要是不放心我来照顾三娘子的话,就让秀兰也一块儿留下来、和我一处?”
跟着,周氏又把方才劝说叶蓁蓁的话、说与秀兰听。
在这件事上,叶蓁蓁是要倚仗秀兰的,毕竟她也不太了解许氏宗祠。
秀兰想了想,答道:“五娘子,这事儿……恐怕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二少夫人说的也有些道理,三娘子太小了……要不,就让奴留下来,陪着二少夫人一块儿在祠堂里的庵堂那儿住着?庵堂里住着好些辈份长的人,吕氏不愿意去自讨没趣儿的。”
顿了一顿,秀兰又说道:“不过,除了奴以外,最好再把奴的男人也留下,让他在外头租赁个房子住着,若是咱们有事儿要差遣的,也好有个人来帮衬。再就是,奴和奴的男人的身契、得让大郎君带回去,免得吕氏总拿奴的身份来说事儿……”
“如今与她分干净了,奴便是崔家奴、可不听她许家人的号令!”秀兰说道。
叶蓁蓁有些意动,“回头我和大表哥说说。”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梁任的声音:“娘子,郎中到了。”
叶蓁蓁便让郎中进来给小女婴看看。
只是,老郎中听了病述以后,看着这么小的小女婴……直摇头,“哎哟哟真可怜哪,这女娃娃在娘胎里就没吃够喝够也没长够,瘦成了这样儿!唉,早产儿还发热了!没法子啊!娃娃太小了……”
女眷们的心儿全都高高的提了起来。
周氏小心翼翼地问道:“用帕子蘸了温水,给娃娃擦额头……可能成?以往我们家大娘子小时候也这样,我拿帕子给她擦了三四天,终于好了的。”
老郎中摸着胡子说道:“那你要是能给娃娃额头……一直擦上三四天的,那肯定能好,就是这天气冷、还得注意别着凉了。”
周氏点头。
老郎中连药都没开、走了。
叶蓁蓁觉得有些倦,又怜惜秀兰也是一身的伤,便喊了她过来,和她一块儿歪在炕床上眯了一会儿;周氏则招呼着大娘子和二娘子,让也抓紧时间歇一会儿,她则一直不紧不慢的拿着帕子蘸了温水、不时地替三娘子擦擦额头与小手儿……
过了好一会儿,梁任又过来回话,说前头的事情已经谈妥了,崔家的郎君们派人出去现买四轮大马车驮棺去了。估摸一个时辰以后就离开,若是小娘子们有什么要收拾的,让赶紧收拾好。
叶蓁蓁应下,打发梁任走了。
秀兰连忙找出了包袱皮、打开了所有的箱子柜子,为小娘子们收拾行李,当然也把崔瑶娘的一应衣裳首饰一件不落的全收了……一共收好了三个大包袱!
叶蓁蓁开了门,让秀兰把包袱拿出去交给梁任他们,又让秀兰陪着孩子们、与周氏继续呆在这屋里——
好歹有个炕床,不必捱冻不是?
她则去了前院。
这会子已过了晌午。
县官县丞们,并许家的宗老们已经离开了,吕氏也不在,但浑身是伤、容颜憔悴的许大郎却陪着众人沉默地坐在崔瑶娘的棺木前,人人都是一脸的凝重。
叶蓁蓁看也没看许大郎,直接走到崔大郎跟前,将周氏愿意在许家祠堂的家庵里照顾三娘子的景况说了。
崔大郎听了,不胜感激,“那便让秀兰和她男人也留下,另外再多留个婆子下来,银钱、马匹也给足了,等到三娘子大好了,我再亲来接她。”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等到崔府的男仆们买回了四轮马车、众人合力将崔瑶娘的棺木抬上了马车,沉默且又悲伤的离开了。
当然了,崔家还租赁了几辆马车,将大娘子、二娘子并一众婆子们拉上,踏上了扶灵回乡之路。
而周氏抱着新出世的小女婴,带着秀兰夫妻俩与一个婆子,也是头也不回的离了许府……
许大郎怔怔地站在府门口,沉默地看着一众人渐渐远去。
他的心、空落落的。
也不知过了许久……
直到浑身冰冷、直到腿儿发酸,他才慢慢的,一步一步地走回后院。
只是——
他突然看到了那座简陋的灵堂。
许大郎站定。
这个家、这座府第,曾经因为有瑶娘的存在而温暖、热闹。
现在却变得冷冷清清,萧条残败?
许大郎突然感到如钝刀剜心一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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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蓁与武霸图也跟在扶灵的车队后头,徐徐前行。
因要匀出马匹来拉棺椁,武家崔家各匀出了四匹马出来……于是叶蓁蓁就没了马。武霸图本想让她去坐马车的,但叶蓁蓁心绪不佳,并不想坐马车,所以武霸图便带着她、二人共乘一骑。
缓行了一段路,叶蓁蓁问道:“郎君,许大郎与湘敏县主……真犯下什么见不人的事?”
武霸图答道:“这个要回去查一查才知道。湘敏这个人……对咱们说来、就是蝼蚁一只,平日里并无关注过她。我对她的印象,就是她自诩带发修行、当了个女道士……可她寄居的那个道观名声不好,男盗女娼的丑事不少。”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这个许大郎太蠢了,简直比当年的樊曜郎还蠢!当然了,如果他不续娶湘敏县主的话。”
叶蓁蓁听了,愣住。
——郎君之所以说樊曜郎蠢,是因为樊曜郎不顾劝说、执意要娶清敏县主,自以为牺牲了自我、成全了他的妹妹樊宜玉。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其实他娶了清敏以后、不但断送了他的前程,也断送了他兄弟樊昭郎的前程,甚至他与清敏也成为了一对怨偶!
现在郎君说,许大郎比樊曜郎还蠢?
——也就是说,如果许大郎真续娶了湘敏县主,那便也是自讨苦吃?
叶蓁蓁忍不住问道:“郎君,这是何故?”
武霸图微微一笑,低下头在妻子耳边低语了一句,“……因为淳王快要死了。”
叶蓁蓁被吓了一跳!
“什么?”她偏头脑袋看向他。
——胡说什么呢!前些天她呆在宫里日夜照顾陶夭夭的时候,也隔三岔五的见了淳王几次。淳王比皇上小几岁,平时又不怎么管事儿,所以看起来比皇上年轻多了!
武霸图看到了妻子面上不相信的表情。
他含笑垂下了头,温热湿润的唇瓣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悄声说道:“前线早已经准备好了,大兄也回来了、咱们毋须考虑后顾之忧……所以那些挡路的人可以滚了、该死的人也不必强留着。”
说罢,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了起来,“蓁蓁,咱们是时候……回到德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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