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樊文昭仍率领着三百余名北寮军士,押着叶蓁蓁一众继续朝着东北方向而去。
一路上,叶蓁蓁不住地找事儿。
“我手腕上的伤口好疼……呜呜!”
“我嗓子疼、口渴,我要喝水。”
“我肚饿……”
“骑马不舒服,我要坐马车……”
“这风刮得脸儿好疼。”
她手下的人都没敢吱声,只隐约感到奇怪——少夫人平时也没这么娇气呀?
可她越是挑剔,越是对这儿不满意、对那儿不满意的,樊文昭的面色便越缓和。他策马,伴骑在她身边、哄她道:“蓁娘再忍一忍,等越过国境线就好了。”
叶蓁蓁怒道,“我不去盛京。”
没想到,樊文昭宠溺地笑道:“好……好好好!蓁娘不愿意去盛京,那咱们就不去,好不好?咱们先绕个道,去见一个人。”顿了一顿,又道:“也并不是很远,蓁娘忍一忍就能到了。”
——去见一个人?
叶蓁蓁皱起了眉头。
她和樊文昭已经数年没有来往……
还有什么共同的人可以见?
樊文曜?或者是清敏?
不可能吧,樊文曜暂代昌州太守一职,绝无可能离开,且昌州是在南方。樊文昭明确说了,他要带着她离开国境线。
所以可以排除是去见樊文曜……
难道说——
叶蓁蓁心想冒出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
难道他要带她去见叶伯轩?
叶蓁蓁咬住了嘴唇。
她对樊文昭说道:“昭郎哥哥,曜郎哥哥就在昌州呢,要不,我们先去见一见他?”虽然说,他肯定不会同意,但她还是想争取一下。
樊文昭轻笑,“几年不见,蓁娘已不是当年那个……纯善天真的小娘子了。”他心中不悦,心想她自打嫁了武霸图以后就变狡猾了!
但是,这几年内他对她的倾慕、对她的执念,是支持他在异国他乡打拼的全部力量。
如今见了她,虽然她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清纯害羞的小娘子;可她却也更美丽、更聪明了。和这样的蓁娘在一起,更有趣才对吧?
只要能见着她、听到她的声音……
樊文昭的心情就很好。
所以,既使明知道她在耍小心机,也让他觉得可爱。
正好这时,叶蓁蓁横了他一眼。
樊文昭愣住。
好似有一朵花儿在他心底慢慢绽开,展露出层层叠叠的美丽花瓣。
叶蓁蓁继续说道:“昭郎哥哥,干娘也一直惦记着你……我出来的时候见过她,唉,明明也和我娘一样的年纪,头发却花白得多,人也瘦。一说起你和玉娘,她就要哭的。”
樊文昭陷入了沉默。
叶蓁蓁又道:“昭郎哥哥,你不知道……前些日子玉娘闯了误,樊家祖翁和祖母都被气得起不来床。昭郎哥哥,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京都去?去看看你家祖翁祖母?”
樊文昭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只他带着黄金面具,叶蓁蓁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樊文昭策马走到了一旁。
叶蓁蓁没能用亲情打动他、劝住他,是有点儿小失望。
但是——
他毕竟是个饱读圣贤书的人,礼仪廉耻是有的,她有空再慢慢磨罢!
叶蓁蓁摇摇头、将自己垂在脑后的大辫子甩到胸前,假装整理发梢,然后悄悄地将系在发悄上的发带拆开。她一共缠绕了三根发带,此时取下两根,仍用一根发带系住发梢,将另外两根发带攥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她趁人不备,随意将其中一条发带放在腿旁、又“不经意”跌落于地。
又行了大约两刻钟左右,她将另外一条发带也悄悄地扔在地上。
——郎君身边还跟着东歌呢!
东歌的视力极好,说不定会发现她留下来的这些线索。
行了一路,叶蓁蓁把自己身上能扔的首饰、小物件儿什么的,全都扔了。还把灵雀儿身上的耳环、戒指、发带什么的,也差不多扔了个干净。
结果队伍走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叶蓁蓁终于看清了前后左右的景况。
这里是沙漠啊!
而且不管往哪儿看,全是一片黄沙!
与她共骑的灵雀儿微微侧过头,小小声对叶蓁蓁说道:“娘子,梁远说,咱们昨晚上就已经离了国境线了,这会子……看这方向,像是要带自己去沙漠里的栖霞国。”
叶蓁蓁心里咯噔了一下。
——原来不只是她这么猜想!
灵雀儿又小小声问道:“……娘子,梁远问、咱们要不要这会子动手?”
叶蓁蓁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
她不怀疑梁远和侍卫们的能力。
但是,她的队伍一共十八人,能打的最多十人,金花嫂子与几个媳妇子、并清客们都是上了年纪的,战斗力不强。
可樊文昭手里却有三百多个穿着铠甲的士兵。
贸然动手……
就算梁任他们很难打,人人能以一抵三十的,可难保队伍中的妇女、老人们不会被当成人质。
到底有伤亡就不好了。
想到这儿,叶蓁蓁对灵雀儿说道:“你和梁远说,咱们肯定是要逃的,但不是这会子。等找到了机会再说。”
灵雀儿点头。
叶蓁蓁并不知道、灵雀是用什么法子与梁远他们沟通上的。
队伍一直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的向前行进。
沙漠里很热、很干燥。
叶蓁蓁被渴得不行,又被晒得头昏眼花。
她心里烧着焦躁的火,呼吸急促,觉得臊热难忍;手腕上的伤处又痒又痛,更让人烦躁不安。
樊文昭倒是好几次过来、拿着水囊让她喝水。
叶蓁蓁虽然也喝了两口,但心里不快活,就骂了他几句……
再后来,叶蓁蓁她开始觉得犯困、又莫名觉得头晕得厉害,就把头搁在灵雀儿的肩膀上眯了个觉。
迷迷糊糊的,好像队伍停了下来?
叶蓁蓁的脑子不甚清醒,虽然睁开眼、可她看什么也不真切;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清。可以肯定的是、灵雀儿好像和樊文昭大吵了一架?
叶蓁蓁心想,她可能是病了。
好像梁远过来了,看了看叶蓁蓁手腕上的伤口,又给她把了个脉,然后他和几个侍卫除下了外衣、结在一块儿,像打了个大包袱似的、把叶蓁蓁绑在灵雀儿的身后。
樊文昭也把他的白色长袍除下、让人用长|枪撑起,现做了一把“遮阳伞”,绑在马鞍上。
叶蓁蓁浑身无力,就趴在灵雀儿背上一直没吭声。
一直走到日沉西山的时候,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叶蓁蓁昏昏沉沉的,还能勉强睁开眼、看到金花嫂子焦急的神色,以及二灵婢含泪的眼。她想出声安慰她们、却压根儿没力气说话。
被喂了一碗热水以后,她沉沉睡去。
就这样,叶蓁蓁稀里糊涂的,也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
她睡在一间……华丽的屋子里?环顾四周,这屋子十分宽敞,又极具异域风情。且屋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无?
叶蓁蓁艰难地爬起身……
“娘子?”
灵鹂儿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丫鬟大约是听到了动静,从前头的多宝阁那儿伸了个头过来看,见叶蓁蓁已经起来了,不由得大喜!
她飞奔着跑来,扶住叶蓁蓁、又拿过一只枕头垫在她身后,然后就呜呜地哭,“娘子、娘子,您可醒了么!这会子觉得怎么样?”
叶蓁蓁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哪儿?我、我睡了多久了?”
灵鹂儿抹了把眼泪,“回娘子的话,这儿就是栖霞国的王宫。女王和摄政王都已经过来看了您好几次……您已经昏睡了四天了。”
叶蓁蓁看看自己的右手。
在过去的几天里,她虽然精神恍惚,但可以隐约知道,她的突然昏迷,应该与她手腕上的伤口有关。
此时她的右手手腕已经被白布巾给包了起来,手掌还略微有些肿、且呈青紫色。
灵鹂儿见主子打量着她自个儿的手腕,便解释道:“娘子,还是在荒村那会儿、咱们遇上那个大恶人的时候,他用匕首伤了您而造成的祸害……原来他的匕首上淬了毒,但他自个儿不知道……”
“后来您毒发了,晕了过去,梁远不想让那大恶人知道他手里有解毒的灵药,所以偷偷让灵雀儿姐姐给您喂下了丸药。只还是晚了一步,后来您就一直不大好……喊您、您有反应,喂您吃饭喝水您也知道吞咽……谢天谢地,到这会子您总算醒了!总算能说话了!”
叶蓁蓁又打量了一番这屋子,小小声问道:“如今这屋里……就我和你么?”
灵鹂儿答道:“回娘子的话,这会子是。这屋子、奴已经和她们检查过了,没有秘道什么的。他们这儿只有巫术,给人治病是让吃马粪什么的……因梁远会医术,能给您看诊,那大恶人只好听梁远的。”
“梁远说,娘子身子娇贵,要人服侍,所以我们四个侍女、以及金花嫂子和兰嫂子……我们几个就守在这儿服侍您,其他的人、包括梁远在内,全被关押了起来。”灵鹂儿解释道。
叶蓁蓁又问:“这会子也是梁远在照看我的病情?”
“回娘子的话,是。梁远每天会过来看您一次。不过,每次梁远过来看您的时候,那大恶人也总是跟着。”灵鹂儿答道。
叶蓁蓁,“那、你能否捎话给梁远?”
灵鹂儿为难地摇头,“私下递话儿应是不能。”
“那要是当着樊文昭的面,用一句暗语来点拨梁远呢?”叶蓁蓁追问。
灵鹂儿想了想,说道:“娘子想对梁远说什么?”
叶蓁蓁沉思片刻,“我已经昏迷了四天……所以,三日后、是我的生辰。我会想法子让摄政王替我举办一场宴会,到时候我们趁机全部逃脱。”
灵鹂儿盘算了半日,小小声说道:“那我就给压缩到‘三日后逃脱’这五个字,成吗?反正……若是真要举行宴会的,梁远也会知道的。再说了,往后也能一天让梁远过来为您诊一次脉。要是还有什么要说的,咱们再慢慢补充。”
叶蓁蓁点头。
武氏暗语、运用的是老家德州乡下话的发音,再揉合某一本约定好的书,让人死记硬背下来,再拆了音韵重新组合而成。
叶蓁蓁与武霸图之间的暗语,用的是《资治通鉴》里的目录;叶蓁蓁与萧仙娘、惠氏之间的暗语,用的是《兰照诗集》第三十页、至三十三页间的共计八首诗。
侍女侍卫们之间,也有他们的暗语。
灵鹂儿在心里默默算计了半日,终于想好了要怎么说,告诉叶蓁蓁道:“呆会子要是梁远来了,您找个机会在他面前说,想吃万丈山的梨子吧。”
——万丈山的梨子?
嗯,南梁京都附近,还真有座万丈山。但并没听过万丈山出产的梨子很好吃。
叶蓁蓁点头,又问灵鹂儿,“我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吃了些什么?”
“您只能用些粥水,我们几个给您灌的。大约……一个时辰前吃的。”灵鹂儿答道。
叶蓁蓁心中有数了。
她伸出手指,往喉咙里抠了抠——
“呕!”
她呕了些带着胃酸的粥水出来,且也不躲避,直接让呕在棉被、衣裳的前襟上。
灵鹂儿急道:“娘子——”
叶蓁蓁摆手,“我不妨事,你扶我躺下来,然后快去找梁远来,就说我不舒服……”
灵鹂儿只得先扶了叶蓁蓁躺下,这才匆匆出去了。
大约是叶蓁蓁的身体太弱了……
她本来是想装睡的。
结果就……真的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搭上了她的手腕上的脉门——
叶蓁蓁被惊醒,勉强转过头、微微睁开眼缝儿,先看到了梁远担忧的神情,余光又扫到梁远身后好像站着个男人?
叶蓁蓁闭着眼,喃喃说道:“爹爹……爹爹,蓁蓁想吃万丈山的梨子。”
梁远一愣。
——少夫人并不是真正蛮横跋扈之人。在沙漠里要吃梨子?这要求实在有些过分。
跟着,他又突然收到了站在床头的灵鹂儿的眼神注视。
梁远扫了一眼灵鹂儿,虽小丫鬟面无表情的,但她那交叠放在胸前的双手、却做出了一个奇异的手势?
再将“想吃万丈山的梨子”,“万丈山的梨子”多想几遍……
梁远细细思量,他眼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灵鹂儿一直盯着梁远呢!
打量着梁远的神色,似是已经领悟了……
小丫鬟这才放下心来。
躺在床上的叶蓁蓁却闭着眼,也没管那么多。
直到一道关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蓁娘?”
嗯,这是樊文昭的声音。
叶蓁蓁本不想理会他……
但转念一想,万一她装得太过,樊文昭迁怒于梁远、怨梁远一直没能治好她的病情可怎么办?
于是她又弱弱地喊了声“爹爹”,缓缓睁开了眼。
梁远已经站起身,朝她躬身行礼、又喊了声,“……少夫人!”
叶蓁蓁还没说话呢,樊文昭便问梁远,“蓁娘的病情如何了?”
梁远道:“还得再养养……”
“这都多长时间了还让养着!究竟要养到什么时候去?”樊文昭怒道。其实他恨的是梁远喊蓁娘做“少夫人”,这岂不是时刻提醒着他、蓁娘已经嫁人了?
梁远垂着头,不说话。
叶蓁蓁却咬着唇儿哭闹起来,“你这是……要逼我去死?”
樊文昭一愣,连忙哄道:“没有的事,蓁娘不要胡说。”
“分明就是!你、你要嫌我身子不好了,你自去你的盛京!反正也只要杀了我、割了我的首级去,一样可以向寮王邀功!”叶蓁蓁趴在床上嘤嘤地哭。
对于樊文昭来说,要是叶蓁蓁冷冰冰的不理他、或许他更生气。
但叶蓁蓁和他闹事儿,还哭……
他却是欢喜的,且心里一片柔软。
“是我不好,说错了话,蓁娘快不要生气了。”樊文昭柔声哄道。又冲着梁远挥手,意思是快退下。
梁远直挺挺地站立着,没理他。
但樊文昭的亲卫却领了命、把他给拖走了。
叶蓁蓁这才注意到,原来梁远的双脚踝之间还拖着铁链?
她心里很是生气,抬起头来,恨恨地看着樊文昭。
樊文昭根本就不会在乎梁远此人,反倒笑话叶蓁蓁,“方才蓁娘在睡梦之中也在叫着爹爹,是不是想父亲了?”
叶蓁蓁“呸”了一声,怒道:“谁想他了!”
虽然这也是她的小心机。
“不是喊爹爹、说想吃万丈山的梨子?”樊文昭含笑坐在了她床前的杌子上,“睡梦之中不曾有防备,吐露心事也是有的。”
——事关“万丈山的梨子”,叶蓁蓁只能小心斡旋。
“梨子啊……”她喃喃说着,抿起了嘴唇。
可还别说,她是有点儿想吃果子了。
樊文昭突然有些愧疚,“这里是沙漠,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梨子。要万一找不到的,恐怕要让蓁娘受委屈了。”
叶蓁蓁本来就不想看到他。
她闹事儿,主要是为了递话给梁远的。
这会子梁远走了……
她不耐心应付他,就低下头,嫌恶地看着自己污秽的衣裳前襟与棉被。吩咐灵鹂儿,“快去打了水来、我要洗漱——”
然后又瞪着樊文昭,“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樊文昭痴痴的看着叶蓁蓁。
——她昏睡了这几日,吃得也少。人瘦了一圈儿下来,略显得有些丰润的鹅蛋脸只剩下巴掌大,本来就漂亮的大眼睛显得愈发熠熠生辉。因在病中,她肌肤苍白、唇色也淡,却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这会子拥着被子半坐在病榻上,发丝儿也凌乱,生起气来也像是在娇嗔……声音也娇娇软软的嘛!
樊文昭心中十分欢喜。
她是蓁娘,是他心心念念、喜欢了很久很久的蓁娘……
殊不知,叶蓁蓁骂不走他,心里很是恼火,拽过一只枕头就朝他打去——
只力气太小,枕头都没能抛出床铺、就掉在了被子上。
“还不快些把他打出去!”叶蓁蓁气得两眼通红,只好指挥立于一旁的灵鹂儿。
灵鹂儿上前,虎视眈眈地瞪着樊文昭,说道:“哎,我家娘子不想看到你!”其实小丫鬟手里也捏了一把汗,就怕这个大恶人不听娘子的、定要留下来,再霸王|硬上弓什么的……那可怎么好?
所幸,樊文昭还是顺势站了起来,柔情万千地对叶蓁蓁说道:“好好好,我走、我走。蓁娘莫要气恼了,呆会子洗漱了,再好好歇着,可好?”
叶蓁蓁懒得理他,翻过身、面朝里,再也不理他。
樊文昭只得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822:47:12~2020-03-1920:3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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