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蓁蓁在离境以后,头一回睡得这样香甜。
以至于睡醒了以后，她还懒洋洋的，又觉得通体舒泰、一点儿也不想起来。
在床上赖了好久,叶蓁蓁终是起来了,拖拖拉拉的去洗漱过,这才推开门走去院落……
宋巧慧正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见叶蓁蓁出来了，连忙直起身子打招呼，“少夫人起了？早饭怕是冷了，我去热一热？”
“不用不用！”叶蓁蓁连忙制止。
——宋巧慧给自己的定位有些奇怪。她明明是官家千金,却要喊叶蓁蓁为少夫人，而且于行动举止之上……隐隐有自甘为奴的意思？
叶蓁蓁不愿意劳动她，走到院子里的石桌那儿看了一眼。
桌上摆着的早饭还挺合她胃口的。一大钵清粥,两个馒头、一只水煮鸡蛋，一碟子腌菜。
摸摸汤钵……
嗯，是有点儿凉了。
但如今正是六月底的天气,正热呢！粥虽凉了、不是冰的就成。
宋巧慧见叶蓁蓁已经坐下了、还自个儿动手添粥吃了起来……也就不说什么了。就继续弯着腰蹲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叶蓁蓁一边饮粥、一边盯着宋巧慧看，终于知道宋巧慧在做什么了。
——她在发豆芽？
北地干燥,可吃的瓜果蔬菜并不多。牛羊肉、乳品和麦饼等等倒是应有尽有。蓁蓁口味清淡,以前是疲于奔命，所以没条件挑剔。现在安顿下来了,她就不想再将就了。
于是，在她抵达这小院的第一天，就让人去集市上买了一袋黑豆回来,自个儿在小院里发豆芽。
黑豆是用来喂马的饲料，便宜，随处可见。
梁任他们很快就弄了来。
叶蓁蓁于少女时期，这些家务活可没少干，于是她动作麻利地找来了木盆、旧布巾什么的，先发了一盆子的豆芽。
当时在一旁围观的宋巧慧还挺好奇的。
——她不是没见过人发豆芽。事实上，在南梁，大多数人家都吃芽菜，只有这道菜，可以不受天气气候的影响、随时随地可吃。也就是冬天发豆芽的时间要长一些、夏天发豆芽的时间短一些罢了。
宋巧慧是没见过像叶蓁蓁这样，理应富贵人家的主母了，干起活来还这么麻利干脆的。
不过……
再一想，这一路上叶蓁蓁的表现……宋巧慧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是官家千家、却打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没人教导过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她只能靠自己偷偷地观察别人，别人做了什么事是有趣的、别人做了什么事会被捱骂……然后一一模仿。
直到她遇上了叶蓁蓁。
宋巧慧心想，为什么世上有这样好的人呢？
她二人在沙漠里独处的那一晚，让宋巧慧不再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她开始仔细思考，像叶蓁蓁那样，考虑未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在接下来的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呢？
这是以前的宋巧慧所不敢想像的。
以前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落叶，掉在沟渠里、随着污水四处流……
明天在哪儿？
不知道
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也不知道。
但跟在叶蓁蓁身边快一个月了……也不知怎么的，宋巧慧突然就对未来有了些期盼。
她曾想过，要不自己买下几亩薄田、隐姓埋名地去乡下当个地主婆，那是再好不过了。但于俗世之中，家里没个男人也是不行。
所以她又想，干脆去庵堂里出家去算了！因为她害怕男人，以后也再不想与男人亲近……要是住在庵堂里，她就早晚做功课，闲时种点瓜菜什么的，想起来日子也算是清闲。且庵堂里都是比丘尼呢，不会让她感到害怕。不过，出家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吃肉了。这点儿有些麻烦。
不管怎么说，生活总归是有了期盼。
前儿见叶蓁蓁发了一盆子的芽菜，长势相当喜……宋巧慧也想试一试。
叶蓁蓁用过早饭，问宋巧慧，“前儿我发的那一盆，能吃了？”
“能！早上我收了，这不才腾出了这个盆子！我想着……就那一盆子芽菜，谁也吃不够，索性多发几盆。少夫人你帮我看一看，我这样铺豆子，对是不对？”宋巧慧问道。
叶蓁蓁看了一眼，觉得还成，又指着地下摆着的好几只木盆，问她：“你要发这许多盆，那布巾子可准备好了？”
宋巧慧点头，“我铺好了豆子就去拿了布巾来。”
叶蓁蓁微微一笑。
她走到小院门口，拉了铃。
没一会儿，侍卫梁远就过来了，“属下听主子的吩咐。”
“昨儿今儿盛京可有什么新闻？”叶蓁蓁问道。
梁远道：“回主子的话，昨天又有三位大汗王进了盛京。到如今，二十七路汗王已经到齐了，想必郎君今儿会忙很晚，另外就是……樊文昭回来了。大抵就是这两件事儿。”
叶蓁蓁皱起了眉头。
——樊文昭回来了？
“樊文昭没有参战？”叶蓁蓁问道。
梁远道：“属下不知。”
叶蓁蓁点头，“那没事儿了。”她准备回屋里去。
梁远又说道：“哎，主子留步——”
叶蓁蓁站定。
梁远道：“昨晚上郎君有吩咐了，让调个婆子过来服侍主子，另外魏五郎这次过来，也捎了些东西来……稍晚些时候，属下会把婆子和东西都送过来的。”
叶蓁蓁点头。
关上门，她和宋巧慧一块儿忙了一会子……
果然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梁远领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过来了，两人还扛着、抱着三四个大包袱。
叶蓁蓁让婆子拿着东西进来了，梁远则退了出去。
婆子自称姓李，生得高挑瘦削，深目鹰鼻的，连头发的颜色也有些像栗子色。看起来更像胡人、不太像汉人。
李大娘是武氏北宗里的二嫁寡妇。她确实是胡人，尚在襁褓中时，便跟着父母、为了逃避战乱从西域跑到了北地。后来又因为屡遭北寮人的欺侮，一家子讨饭、来到了南梁，后来被武氏北宗的人们给收留了。
再后来，李大娘的父母都去世了。她和两个年幼的妹妹全靠北宗的救济、才能活下来。长大以后，她听从北宗的安排，嫁给第一任武姓丈夫，可生下孩子才两岁多，丈夫便死于战场。
后来在宗族的安排下，她又带着年幼的孩子二嫁。倒也算是与后来的丈夫十分恩爱，又生了个孩子。
结果李大娘的第二个丈夫也在几年前、死于寮人之手！李大娘气恼极了，曾经要操着柴刀冲去北寮军营杀人报仇，后来被人劝住——
再后来，她的两个儿子大了、娶了妻生了子，她便主动要求加入暗卫。
南梁的皇城司（暗卫机构）由武王擎持执掌。李大娘先是被送到漠河、学了两年的寮语，说得十分熟练，然后才被送到了盛京来，平时就在某位权贵的府里当管事婆子，暗地里打听消息儿。
武霸图担心妻子身边无人服侍，才把李大娘给挪了过来。
叶蓁蓁看着李大娘一边说话，一边整理那几大包袱的东西——
包袱里的东西林林总总的，最多的是布料，有好多块素色的葛絺布，用来制作贴身穿的衣裳是极好的。针线也有，还有一应胭脂水粉雪花膏，各种药膏子什么的，甚至还有些首饰、以及厨房里的调味品、各种干菜什么的……
难怪有那么大的几包呢！
叶蓁蓁笑眯眯的。
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是郎君亲手收拾的，但肯定是他和人打了招呼、让专门为她收拾的！
而这些东西，还真是可以大大改善她的生活呢！
叶蓁蓁一时兴起，让李大娘出去买了羊肉、麦卖粉等物回来。
三个女人就在小院里包起了羊肉饺子。
忙了一整天，到吃晚饭的时候，叶蓁蓁让李大娘煮了羊肉饺子，送出去给梁任他们吃。
没一会儿梁任他们就跑过来，站在院子门口、大声朝着叶蓁蓁道谢。
叶蓁蓁不以为意，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她和宋巧慧吃过羊肉水饺以后，就回了屋、收拾了一下那一大包袱的布料。先是选出了几块布料，让李大娘把布料送给宋巧慧去，她则坐在床上分起了其他的布料。
很好，布料足够多。够给她自个儿做三四身换洗的衣裳，也可以给郎君多做几身衣裳。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叶蓁蓁让李大娘生了个小炭炉放在外屋里，还架了盛满清水的小锅，又要了一桶干净的凉水、让放在她的角房里……当然了，还有今天下午包好的羊肉饺子，也让放在外屋。
跟着，她就打发李大娘下去歇着了，自己也早早上床歇着。
到了半夜，叶蓁蓁果然被惊醒。
她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趿了鞋，从屋里走了出来。
武霸图正弯着腰，在外屋的小炉子那儿煮饺子。
“郎君回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叶蓁蓁埋怨道。
武霸图直起身子、看着她微微笑，“这不是想让蓁蓁多歇会儿么！”
叶蓁蓁夺过他手里的竹勺，白了他一眼，说，“快进去洗一洗，不过……水可是冰凉的。”
武霸图无所谓说道，“这么大热的天气，洗凉的才痛快。”
趁着他进去洗漱，叶蓁蓁煮好了羊肉饺子盛起来放在桌上。武霸图洗漱过后，走出来与妻子面对面坐在桌前。
“方才在外头听到他们说今天有羊肉饺子吃，我就知道——蓁蓁也一定给我预备着。”武霸图笑道。
然后夹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就大嚼了起来，似乎完全不怕烫？
叶蓁蓁有些无奈，“郎君就不能慢点儿吃，也不怕烫吗？”
武霸图嘿嘿笑道，“不烫。”又点头，“……这饺子的味道真不错。前儿元郎也说想吃羊肉饺子，他没吃上、我倒先吃着了。”
想着懂事又乖巧的儿子，叶蓁蓁抿着嘴儿笑，说道：“等我回去了我再包给他吃。”
叶蓁蓁守着武霸图、看着他津津有味吃完了一大盘饺子……她又将另外一盘煮好的饺子给挪到了他面前。
她这才问道：“郎君，今儿我听梁任说，樊文昭也回来啦？他没有参战吗？为什么连寮王安葛西都被抓住了，他却没有被捉住？”
武霸图笑答：“樊文昭还真没参战。”
“樊文昭是文臣，不懂得行军打仗那一套。且两国开战，他又还是南梁人。所以一开始他就不愿意上战场，是寮王安葛西安葛西非逼着他来的，目的是行监军之职……”
“因寮国的二十万大军也是从各个汗王手里抽调来的兵力。安葛西是怕他们不听号令，才非逼着樊文昭过来盯着他们的。”
“后来樊文昭不是去了栖霞吗？我让人在他的马鞍上做了手脚，所以等他赶到燕州的时候，咱们那场仗已经打完了，安葛西也已经被捉住了。樊文昭见势不妙，才偷偷的绕道回盛京，半路上又被魏三带着兵给到处撵……倒比我们还晚了几天才到的盛京。”武霸图笑着解释道。
叶蓁蓁想了想，又问，“那清敏县主可是和他一块儿？”
武霸图点点头，想起了在栖霞国发生的事儿，神色逐渐冷了下来。
叶蓁蓁又问，“郎君，北寮王庭政见如何？他们究竟是想让安葛西回来，还是另外扶持新王？”
武霸图微微笑了笑，又夹了个饺子吃了，这才说道——
“以我的想法呢，我也希望是另扶新王。蓁蓁想一想，如果他们另外扶持了一个新王，我们这边儿又谈妥了十九州的偿还和赔偿协议……等完事儿了以后我再把安葛西给放回来，北寮王庭会怎样？”
叶蓁蓁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郎君。
如果是这样，那北寮王庭岂不是混乱不堪？新王肯定不服安葛西，安葛西也恨透了新王……从此以后北寮王庭即将长期内战之中！恐怕再也无力顾及南梁了！
她的郎君简直就有一万个心眼！
武霸图又一口气吃了四五个饺子，赞赞不绝口，“这饺子真好吃。”然后又吃了一个。
叶蓁蓁又问，“郎君，若是北庭要扶持新王的话，扶谁呢？”
闻言，武霸图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他也在为这个而犹豫。
目前呼声最高的二人，一是大汗王宇文寿、一是安葛西的儿子六王阮宋。但武霸图还想得到更多的消息……
于是他对叶蓁蓁说道：“蓁蓁不是想见萧佩娘一面吗？”
叶蓁蓁点头。
武霸图含笑说道：“我已安排好了，明天就让李大娘带着蓁蓁出去……你俩在外头见面。蓁蓁要记得，这个问题必要问一问萧佩娘——若要扶持新王的、当扶哪一位？”
叶蓁蓁咬住了唇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