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3日,四川,达州

到达川达基地的第三天,虞白露见到了杜娟家人。

她家位于基地四环某个住满幸存者的小区,一栋栋小楼和平房紧挨着,楼道并不宽敞,两侧堆满杂物。

杜娟姨婆60多岁,是个矮小佝偻的老太太,虽然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嗓门响亮,见到虞白露就夸:“这孩子,长得可真乖。”

就是好看的意思吧?

虞白露眉眼弯弯,把新种出来的人参灵芝捧过去:“姨婆好,杜娟天天跟我提您,总算见到您了。”

姨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快坐,快坐。”

不大的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杜娟的亲戚:表舅、表舅妈和表兄表嫂、两个孩子,大表姨和表姐,小表姨。

表舅感动的很,说几句眼圈就红了,“娟都跟我们说了,要不是虞小姐帮忙,她根本到不了烈焰城,也认识不了小陆,更没钱回家。”

对普通人来说,穿越数省花费的晶石是天文数字。虞白露付给刚家瑞的七斤晶石,还是看在她高阶异能者的身份打了很低折扣,低阶异能者积攒起来是很困难的。

在烈焰城的事情,虞白露什么都不知道,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哪里哪里,她也很照顾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您可别和我客气,叫我名字就行。”

表舅赞叹:“哎,多好的孩子,来来,喝茶,就像自己家一样。”

午餐自然在姨婆家吃。

客厅小了点,长辈和客人围坐桌边,陆程和年轻人在厨房将就。

菜肴有鸡肉有蔬菜有凉粉有辣椒有豆瓣酱,盘盘碗碗摆满餐桌,主食是加了豆子的米饭和四川小面。

虞白露很久没尝到家常菜了,吃得津津有味,下午喝着热茶听一家人叙旧。

听起来杜娟家在马鞍山,和姨婆家向来亲近,每年寒暑假和春节都回达州团聚。2012年灾难爆发,杜娟父母遇难,她跟着朋友逃向南京,辗转两个营地,幸运地并入一只规模较大的队伍,项炎羽也在其中。

当时网络中断、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幸存者在疾病、丧尸和野兽的多重压力下艰难生活,不敢离开避难所半步,逐渐聚集在额头生出莲台印记的异能者身边。

又过一年,在七位高阶异能者和军队带领下,七大主城和大小基地建立起来,彼此联络,修建道路,收集资源,缔结盟约,越来越多的人站稳脚跟,开始打探亲友。

杜娟寄给四川的第一封信是2015年送到黑水城邮局的,由顺风快递送到川达基地,回信第二年才寄回黑水城。也是在那年,她在黑水城连续五场面试中脱颖而出,成为草药组后勤人员,得以结识木系4阶异能者虞白露;三个月后,又认识了在药场任职的水系2阶异能者陆程。

原来是这样。

虞白露垂下眼睛,望着杯底绿油油的竹叶青,很像家乡的雨花茶。

幸好....杜娟认识书中虞白露的时间不长,否则会发现自己和后者区别很大吧?

虞白露没有亲人,被大家庭亲密喜悦的气氛感染了,很晚才离开。

大米小麦等在楼外,正好把杜娟和陆程捎回位于三环的住处--到达川达当天,陆程就到基地人事部门报道,凭借水系2阶异能者的身份和烈焰城、黑水城的经历,顺利留了下来。

“试用期2个月,之后签合同,聘用期永久。”陆程很有点兴奋。他的父母也不在人世了,跟随女友辗转两大主城,到了川达才有了自己的家。“我也是有房子的人了!”

和杜娟姨婆家相比,陆程刚刚到手的房子可气派多了:位于三环周边的独栋别墅,虽然比不过虞白露的庭院,也足以两个人住的舒舒服服。

分别的时候,杜娟搂着虞白露哭得哇啦哇啦。“露露,你真给我面子,你不知道,我说你要来,我婆姨和我表舅都不敢相信。”

莲台印记像一条深深的鸿沟,把普通人和异能者硬生生切割开来,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短短三个月,虞白露已能深深理解,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然。

“你知道吗,露露,我姨婆接到我的信都不敢信,以为我早就死了。我表舅三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表哥,大表姨和瑛表姐逃出来,表姐夫却死了,小表姨家两个表姐都变成丧尸了....”她午间喝了表舅自酿的酒,已有几分醉意,蹲在路边嚎啕大哭:“他们都不告诉我,信里都没告诉我....”

夜幕逐渐降临,太阳能路灯发出稀薄光芒,越野车疾驰在路上,车厢却罕见地沉默。

大米小麦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人吗?虞白露想问,又怕提及人家的伤心事,便什么话也没说。

到达庭院,在门口遇到一位川达基地的3阶异能者,前天在接风宴见过的,和她打了招呼才分手。

像黑水城一样,城中心是川达基地最舒适最安全的住宅区,只有3阶以上异能者才能入住。

夜宵是荔枝、火龙果和耙耙柑。

三人剥着果壳,商量以后的安排。

“两位,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虞白露一本正经地说,“也没见过什么事情,只会种种药,还有这个。”

她指指满桌水果,很是诚心:“以后外面的事,还请两位多费心。”

大米小麦对望一眼。

跟随、保护虞白露、把她安全带回黑水城的决定,九月初刘霄寒就安排下来了。

默默观察一阵,两人都觉得任务并不难:虞白露不爱说话,有超乎年龄的冷静,做事兢兢业业,待人客气有礼,哪怕对方是普通人也从不轻怠,对于高阶异能者来说是很难得的。

想不到她这么乖巧通透,两人心里就更有谱了。

年纪大些的大米便说:“虞小姐太客气了,大家出门在外,求个平安,以后还得互相关照。”

小麦憨厚些,嘿嘿笑着,显然以大米马首是瞻。

当下三人商定,白天虞白露外出,无论是药场还是其他地方,大米小麦寸步不离;夜晚回到庭院,虞白露自行休息,两人轮流警戒。

需要这么紧张吗?虞白露有点不解,小声说:“这里是焦连城的地盘,有钱志兴这个4阶坐镇,还算安全吧?”

大米摇摇头,也压低声音:“换成巴蜀城还好,川达就不好说了,鱼龙混杂,距离湖北和长江不远,再加上年底,出点岔子就麻烦了。”

既然人家计划周全,虞白露也不反对,指指庭院,摩拳擦掌地说:“你俩住哪啊?今晚定下来,我要干活了。”

分房子再简单不过:

正北主楼归虞白露,一层是客厅、影音室和客房,二层是书房卧室,阳台共有四个,饮茶打牌跳舞读书都够用了。

大米小麦在东、西侧楼浏览一番,各自挑选视野开阔的房间,搬运行李,就此住了进去。

接下来的夜晚是属于虞白露的。

“这里是四川,不是黑水城,你们待的惯吗?”有生以来第一株战斗植物是猪笼草的缘故,虞白露对这种挂满大口袋的树木很有感情,叫着它的名字:“猪笼2,猪笼3猪笼4,你们冷不冷?明天给你们披衣裳。”

四棵猪笼草牢牢守住庭院外墙,随后是四棵三米多高的捕蝇草,叶片伸向四面八方,生满利齿的叶夹在空气中嗒嗒作响。“饿不饿?等会给你们吃肉。”

垂满藤蔓的古怪树木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生长,有点像恐怖片里的女鬼。“噬人6,有人跟你说过么,你很像伽椰子,《咒怨》那个。”虞白露评价着,抚摸它的树干,藤蔓亲热地缠绕她手臂和脚踝。

九头藤有个绕口名字“海德拉”,在希腊神话中是头巨大的九头蛇,藤如其名,一大簇茁壮结实的藤蔓簇拥着九条蟒蛇般的主藤,有点像噩梦。“九头2345,敌人过来的话就拜托你们了。”

十多分钟后,一棵红褐色、又高又直的庞然巨树无声无息地耸立在正北小楼窗外,仿佛一座宝塔。

“铁桦2,你好像比你哥哥高一点。”疲惫不堪的虞白露休息一会才缓过劲儿,倚着窗台,仰望夜幕中的大树。

顺着它爬上去,风一定很凉,房屋也变成小不点。

闭上眼睛,虞白露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庭院周围的战斗植物,随着寒风簌簌作响,任何人想不惊动它们溜过来都是不现实的。

于是她锁好大门,顺着楼梯走到二层,打开卧室台灯,关紧门窗之后才把一个行李箱拖到面前。

化妆包、小型急救包、一个手机、一把强光手电,另外还有一把柯尔特M2000□□和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

书中虞白露的东西。

7月21日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在身边了--那时虞白露已经歪了脖子。

分门别类放进登山包,虞白露拿起一个油布包裹,打开是本看着有些年头的硬皮日记,纸页都泛黄了。

要不要看一眼?

她犹豫着,视线在背包和日记之间游移,不由自主地翻开封皮,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爸爸妈妈正对日记外的自己微笑,虞白露站在两人中间,也甜甜地笑着。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虞白露脸颊滑落,滴在地板上。

书里虞白露的爸爸妈妈,赫然也和现实世界的虞白露父母一模一样。

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末世雄霸天下》到底是本小说,还是平行世界?

进入书中四个月,虞白露始终抱着“这是一场噩梦”“很快就能回去”的希望,小心翼翼活着,大气也不敢松,见到爸爸妈妈熟悉亲切的面孔突然崩溃了。

“爸爸,妈~”她坐在地板嚎啕大哭,仿佛没长大的孩子。“你们去哪里了?这到底是哪里?我怎么办?”

浑浑噩噩的,她哭得累了,用床单擦干眼泪,把掉在地板的笔记本拾起来,端详着这张照片:照片中的虞白露还是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大概高中左右,爸爸妈妈也年轻的多,背景是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柔软修长的柳条随风拂动。

虞白露立刻明白:是未名湖!

北京大学!校庆当天,爸爸带着她和母亲重返母校,没错,照片里的虞白露穿的那条绿裙子她印象很深,为了北京之旅特意买的,花了不少钱。

可是....虞白露皱起眉头。

那天她和父母逛遍校园,拍了不少照片,在西门、博雅塔、图书馆、未名湖都合影留念,印象里可没有这张。

仔细端详,手中照片的色调、比例、搭配非常完美,三人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绝对值得珍藏。

游客帮忙照的?

随手翻过来,她张大眼睛:背面赫然写着,2009年盛夏,北京,未名湖畔,爸爸妈妈和虞白露,右下角则是一笔一划写下的“项炎羽”,还标注“二习”

那天项炎羽也在?照片是他拍的?

虞白露迷惑了,现实和书中世界的边界逐渐模糊、交融,难以分辨。

几分钟后,她沉住气,拎出自己的手机,把这张照片正反面拍下来,才重新夹回日记本。

虞白露有种直觉,这张照片被拍摄下来的瞬间,自己和另一个世界的虞白露人生轨迹便出现分岔,就像两列火车开往不同城市的火车,就此渐行渐远。

她深深呼吸,给自己鼓了把劲,翻到下一页。

咦?虞白露被看到的内容震惊了:不是猜测中的情书、日记之类,也和爸爸妈妈、项炎羽毫无关系,通篇都是另一个虞白露对外婆的愧疚和悔恨:

“外婆对不起”“求你原谅我”“不,你带我一起走吧,别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要是我没睡着就好了”“我天天梦到你,你别不理我,别走那么快,求求你....”

字里行间满是痛苦抑郁,血迹和斑斑泪痕随处可见。

虞白露双手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婆是寿终正寝的,阖上眼睛那一刻还带着笑容,她为什么--等等,不对劲,书里虞白露的外婆七年前就去世了,和父母意外去世是同一年。

难道和书里虞白露有关?

这个念头突兀而残忍,像一柄利刃狠狠插入虞白露心脏。

不不不,一定是误会,她安慰自己,不敢细瞧,匆匆浏览一遍就扔到旁边。

喝了几口水,揉揉太阳穴,虞白露依然无法平静,东张西望想找点事情,哪怕分分心也好。

阳台摞着一叠空花盆,她灵机一动,统统拎进来,打个响指,大朵大朵的红玫瑰、白芍药和雏菊、波斯菊便充满视野。

熟悉的花香令她舒服多了,瞥见还剩一个空花盆,便从袖口摸出一枚叶片。

几秒种后,一株猪笼草蹭蹭长到两尺多高,叶片青翠,沉甸甸的口袋红彤彤圆滚滚,很像红灯笼。

刘霄寒送给她的,不贵重,战斗力也远远不如围墙外四棵,却很可爱,刚好装饰房间。

捅捅它,红灯笼便摇摆起来,虞白露露出笑容。

把日记本原样包好,塞回背包,虞白露打开一个装满种子的皮袋。种子贴在书签下端,分门别类归拢在一个个不同的皮袋里。

无论品种、功效还是战斗力,书中虞白露留下的种子远远比不上刘霄寒送她的画册,高阶植物更是没有,她便原封不动都放回去。

唯一例外的是其中一个绘着蘑菇的小皮袋,野蘑菇毒蘑菇山中蘑菇雨林蘑菇应有尽有,看来书里虞白露很爱吃蘑菇。

最后是晶石。

付给斧头帮刚家瑞的路费是从这里拿的,虞白露从自己挣到的报酬中数出七斤,原样放回去。

打开一个皮袋,虞白露摸出一块拳头大小、像朵火焰的火红晶石,小心翼翼握在掌心,闭上眼睛--它明明是静止的,内里却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焰,能烧毁世间万物,烫得她不得不松开手,任由晶石咕噜噜滚到地板。

这枚晶石有古怪,虞白露甩着手掌。

第一次接触它,虞白露以为是火克木的原因,自己才无法掌控;接触其他火/雷/金等等晶石才发现,确实不太舒服,却远远达不到这枚火焰晶石的地步。

她想问问别人,却本能地没敢开口:它显然很珍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引来觊觎的目光就糟糕了,还是沉住气,慢慢打听吧。

火焰....和项炎羽这位火系5阶强者有关吗?

她把火焰晶石包好,放进背包,拍拍手掌。

拎着背包下楼,虞白露走到庭院角落,默默打量周围:大米小麦的房间分别亮着灯,知道她要布下防线,门窗都紧紧合拢。

很快,铲子掘开铁桦树脚下的土壤,轻手轻脚没发出声响。

背包很大,她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挖出足够的地方,把背包平着放了进去,弯腰把泥土推平。

随后虞白露轻轻抚摸树干,默念:铁桦2铁桦2,拜托,帮我守护好它,不要被别人偷走。

树冠沙沙作响,尽管看不见,虞白露依然能感觉到,土壤下面的树根缓慢而坚定地移动,把背包围在中间。

刘霄寒说,只有更高等阶的异能者才能操纵或毁坏她的战斗植物,铁桦树和她都是4阶,能硬抢到背包的人并不算多。

星光温柔照下来,虞白露忽然热泪盈眶:书里的虞白露,不,还是称呼你另一个世界的虞白露吧,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把你的东西放在这里,如果你回来,也能拿得到。请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

她挥挥手,大片大片的红玫瑰在夜色中绽放,把铁桦树守护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