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3日,南京

沉重的楼板动了动,不情愿地朝侧面倾斜,最后翻了个身。一棵又一棵铁桦树苗伸直身体,越长越高。

“别砸到你的脚。”枝叶之间的虞白露喃喃说,眼瞧着小树人抓住一面焦黑墙壁用力,砰地一声尘土飞扬,几张楼板轰然落地。

几分钟后,从平台望出去,虞白露开始绝望:居住二十多年的板楼一共十九层,她家住在12层,地板、钢筋、承重墙乃至装修材料混杂在一起,如同巨大的沙丁鱼罐头,更不用说烧焦腐败的家具了。

小区入口方向传来铜哨声,她拍拍树干,小树人掸掸手掌,朝那边奔了过去。

一个成年男人正站在几栋楼之间的空地,打量着面前一小座焦炭般的垃圾山,或者说,用废墟形容更合适。

“看看。”刘霄寒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愤怒,以及隐隐约约的怜惜,张臂接住匆匆跳下去的她,“慢点。”

虞白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尽管被烈焰焚烧的七七八八,凭借本能,她发现垃圾山有些面熟,比如只剩嶙峋钢架的餐桌、某个没烧尽的灯罩、琥珀色的一角相框和奇形怪状的旧式电视机。

刘霄寒左右看看,从墙角掰断一根碗口粗的绿竹(物业在水池边种下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竹林如此壮观)在垃圾山中翻来搅去,不时扒拉出些东西,其中包括几块巴掌大的木板。

虞白露喉咙哽咽,心脏钝钝的疼,仿佛开了一个鲜血飞溅的大洞:是外婆和妈妈的东西。

外婆家境富裕,嫁妆包括一套非常珍贵的红木家具,其中有对箱笼,一只外皮雕刻龙凤呈祥,另一只是麻姑献寿。时光流逝,其他老物件在运动中流失了,只有两口箱子被外婆早早埋在猪圈,总算保留下来。

母亲结婚的时候,外婆把龙凤呈祥那口送给她,愿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第二年虞白露出生,外婆高兴极了,连说两口箱子都给宝宝,世世代代传下去。

直到她25岁生日、进入这个世界当天,两口箱子安安静静安置在外婆房间,从未离开家门半步。

另一个虞白露的家,果然和她自己的家一模一样。

几米之外,刘霄寒蹲在地上,小心地拾起一片木板,用手指摩擦边缘,再放到鼻端嗅嗅:“用刀砍开的,烧了不止一次。”

悲哀和难过被愤怒覆盖,虞白露抹抹眼泪,握紧拳头,指甲扎得掌心疼--毁了她的家还不够,把家里东西搬出来当众焚烧?一次烧不尽,第二次再烧?

“谁?”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神经质地东张西望:外面植物葱茏,整座小区却满是断壁残垣,只有成群结队的丧尸来去自如--当然,此时此刻,铁门合拢了,一尊尊狰狞的丧尸冰雕映着夕阳闪闪发光。

项炎羽?不不,仅凭年前那次告别,虞白露就本能地断定不是他做的;其他人的话,谁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吕鸣沙、贺秃、梁博士龙新野乃至陈铁金孟长风....或生疏或熟悉的面孔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旋转,沙漠雷震天的同党?另一个虞白露的仇敌?

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庞突然浮现,吕莎莎?

《末日雄霸天下》里,这位空间异能者从没和项炎羽分手。

“老刘。”虞白露惶惶然抓住刘霄寒胳膊,“我要去墓地。”

后者搂搂她肩膀,低声说:“上去吧,我再看看,啊?”

她摇摇头,把黑发高高束起,蹲在地面,双手伸进废墟。

现场显然浇过汽油,味道呛得很,烈焰把绝大部分家具物品化成焦炭,炉灶、电器还有爆炸过的痕迹。

伞柄、汤勺、凳脚,她开始麻木,随手抓出小半个没烧透的娃娃,里面是扭曲的金属--初中跟父母去香港,在迪士尼乐园买了美女和野兽、巴斯光年公仔,想不到,另一个虞白露也带了回来。

夕阳如血,把金陵古城镀上一层金边,两人一树默默地埋头苦干。

小树人力气最大,奋力把堆在一起的沉重物品搬开,无论找到什么都举到虞白露面前,见她摇摇头,就失望地摆到空地边缘,不一会儿摆出一小堆。

忽然之间,它迷惑地从废墟中拎起个篮球大小的怪东西,举到眼前看看,不认识,照例捧给共享灵魂的同伴。

几秒钟之后,虞白露整个人都僵住了:虽然被焦炭覆盖,隐约能看出层层叠叠的莲花纹路,是外婆礼佛的铜香炉!

她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来,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上面,冲出一条细细长长的铜绿。

可惜,外婆供奉多年的菩萨像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太阳落山之后,小树人和大力士仙人掌合力,在地面挖出个大大的土坑,把废墟统统填了进去,盖上泥土,茁壮娇艳的白芍药、红玫瑰在夏风中轻轻摇摆。

“走吧。”虞白露收回目光,拍拍小树人树干,后者跃上小区围墙,摇摇摆摆走出数百米才一跃而下,把数不清的不死生物丢在后面。

“喝口水。”刘霄寒递过一瓶矿泉水,扶着她肩膀朝后推,“到地方我叫你。”

虞白露却固执地摇摇头,也不多说,双手扒在平台边缘,指尖都白了。

道路堆满横七竖八的车子,像个死气沉沉的停车场,不少车子撞在一起,或者狠狠怼在墙边/树干,给人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往前走了一会,虞白露突然颤抖起来,目光盯紧一辆出租车:后者四轮朝天,后玻璃碎了,里面的人伸出一只手,风吹日晒,已经白骨化了。

刘霄寒奇怪地握住她胳膊,“怎么了?”

她沉默着,半天才闷声说:“有一次,我打车,在这里和一辆大卡车撞上了。”

说完这句话,虞白露一头扎进他怀里,再也不肯说了。

大概受了惊吓?刘霄寒猜测着当时情形,后怕地轻拍她背脊,放柔声音:“伤到没有?”

怀里女孩子动动脑袋,“脖子扭了一下。”

墓地建在几十里外的城郊,逢年过节或者亲人们的生辰、忌日,虞白露总是早早过来,在山上消磨半天时光。

傍晚八点,小树人在山脚停住脚步。虞白露一边轻车熟路地指点上山道路,一边借着应急灯打量面前黑漆漆的陵园,很有些陌生。

毕竟,她从未在日落后到过这里。

陵园偏僻荒凉,丧尸也寥寥无几,成了野兽的天下:一小群胡狼分尸猎物,小树人一靠近就四散奔逃;蝙蝠漫天飞舞,几只没头没脑冲进头顶,被红褐藤蔓统统抓住,扔给水草怪。

敌人会不会来过?如果对方敢~我一定找他们算账,绝不善罢甘休;虞白露暗暗发誓,双手扭在一起祈祷,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有事。

或许佛祖听到她的心声,半个小时后,看到两座完好无损的墓穴,虞白露整个人瘫在平台,脚都不听使唤了。

刘霄寒也松口气,摸摸她头顶,从树顶拎下一个沉甸甸的背包,率先越下平台。

脚能动了,又属于自己了,虞白露缓过口气,落在地面的时候,发现周围被两盏应急灯照得亮堂堂,刘霄寒正把垃圾清扫出去,又用清水打湿抹布,开始擦拭灰尘。

至于小树人,块头太大了些,干不了什么活,戳在原地放哨。

爸爸妈妈的墓穴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下方是她和外婆的名字;外公外婆合葬的墓穴也....那是什么?虞白露死死盯住墓碑,生辰和自己世界的外婆一模一样,忌日却提前了七年!

父母去世当年,外婆就离开人世了?眼泪和悲痛铺天盖地涌来,另一个虞白露是怎么熬过来的?

虞白露热泪盈眶,哭声在夜幕中传出很远,惊走一只枝头鸟儿。

另一边,刘霄寒已经干完了活,郑重其事地拉开背包,把八件点心、八件水果、数种熟食用碟子盛着,端端正正摆好,这才退后两步,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连磕三个响头之后,他直起腰,念念有词,祝祷好一会儿,才戳开一个酒坛子,倒满三杯,洒在墓前。

看着他从容不迫的举动,虞白露慢慢平静下来,心脏深深的伤口被填平一些。

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我是虞白露啊,我也是虞白露。

开场白有点别扭,之后就顺畅多了。虞白露跪在墓前,额头碰触地面,满腹心事一股脑儿默默倾诉,三炷香静静燃烧。

结束之后她疲倦不堪,不得不借助刘霄寒的力道才站直身体。

后者打个手势,用询问的目光望过来,她很有点为难:

按照原定计划,她带着男朋友来扫墓、祭拜,做梦也想不到家里会出事;万一敌人把手爪伸向墓穴,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我不想他们背井离乡。”她想了又想,目光在墓碑流连:“可这里不安全。”

刘霄寒点点头,显然意料到了:“你挑个地方,安静一点的,多种几棵树。”

哪里好呢?

江边?山上?城中心?

忽然灵机一动,她大声说:“去庙里吧,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