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笙想着孔明既然这么问,应该是不知道她的身份的,于是正色道,“我名唤穆笙……无家可归。”

孔明一愣,“无家可归?”

穆笙回忆起两年前徐州城发生的事情,心内凄凉,那里还算她的家吗?她只不过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幽魂罢了,她不是吕玲绮,她没有家。

“我颠沛流离,早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孔明见穆笙心绪似乎有些低沉,便没有再言语,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西窗外院子里的那一株梅花上。

阿三自送来了暖炉之后,便悄悄退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穆笙和孔明了,两人皆是一阵默然。

穆笙顺着孔明的目光望向西窗外,那一株红梅花虽只开了几片,却鲜艳夺目至极,她收了低沉情绪,浅然一笑,张口道,“隆冬将至,这梅花……应该每年开得都很好吧?”

孔明摇头轻轻一笑,“若是梅开时节恰逢落雪,那才真正是好景致。”

穆笙点头,表示赞同,“白雪红梅浮暗香,的确是好景致,只是可惜,我却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景致。”

孔明又是一笑,理了理垂落的衣摆,温吞道,“总归有机会的,穆姑娘大难不死,想必是有后福之人,白雪红梅每年隆冬都有机会赏的。”

穆笙搁下暖炉,莞尔一笑,又问道,“那今年隆中会下雪吗?”

孔明淡淡瞥过她搁下的暖炉,笑着颔首,“会的,往年隆中都会下雪,或大或小。”

穆笙掀开被子,费力地下了床,孔明见状,起身过来扶她,“身子未好,还是在榻上躺一躺吧。”

穆笙笑着摇头,“躺久了骨头也松软了,我只是想到窗前透透气。”拾了一旁的衣衫披上,接着道,“不过是畏寒罢了,多裹些衣服便是。”

孔明没有阻拦,随她步至西窗前,立在她身后,冷风吹了进来,穆笙觉着清爽却也有些凉意,裹紧了些身上的衣裳,忽然发觉肩上又多了一件厚绒的玄色披风,闻着有淡淡的梅香,一看颜色便知是男子所用,而这个男子想必就是孔明。

穆笙没有拒绝,披风在身的确是要暖和不少,她并未回头,只盯着那一株红梅对身后那人柔声婉约道,“多谢先生。”

孔明负手而立在穆笙身后,比她要高出一个头还多,他低头俯视着面前女子的纤瘦背影,见她一直盯着那株梅花看,于是问,“姑娘很喜欢梅花?”

“不。”穆笙勾起没有血色的嘴唇,神色淡淡,“梅有傲骨,傲雪盛放,然彼时百花皆凋,未免太过孤寂了。”

孔明呢喃了一遍“孤寂”二字,摇头默然一笑,“姑娘不是梅花,又怎知它的孤寂与否?”

穆笙笑了笑,“我观草庐四周皆栽的青竹,先生却独独在院落里栽下这一株红梅,为何?是否先生高卧隆中,也有如这红梅一般孤寂的心境呢?”

孔明负在背后的手紧了紧,复又松开,眼底原本的笑意渐淡,眸底暗了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穆姑娘此话怎讲?”

穆笙收回落在那株红梅身上的目光,幽幽转身,回眸仰头,对上孔明那双忽变深暗的眸子,不答他的话,反而清浅一笑道,“先生方才说,今年隆中的冬季不出意外仍会落雪,还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我能想的后福,便是今时今日,穆笙能在此遇见先生,若能得幸再看一看这平生第一次的白雪红梅之景致就再好不过了。您说,这算不算是我的后福?”

孔明低头,看着女子苍白却清丽绝伦的脸庞,再对上女子那一双如星辰大海般漂亮的眼眸,里面还闪烁着丝丝狡黠的光芒,瞬间夺走了他片刻的失神,此刻听闻她的话,暗自心底寻思着倒觉得别有深意。

他移开了视线又落向窗外,看着那晨曦之光洒落在院,铺设了一地的淡淡金光,他牵了牵嘴角,疏然一笑,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躬耕南阳,既不求闻达于诸侯之中,亦不求高居于庙堂之上,姑娘方才之言实在令在下惭愧,姑娘的后福必然不会仅此而已。”

穆笙微微一笑,“于我而言,哪怕后福止于此,也甘之如饴。”刚说完这话,穆笙被自己惊着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在表白?

孔明身子一僵,薄唇紧抿起,眸光却十分平静地落在女子苍白的俏丽脸庞上,那孱瘦虚弱的身子裹在他那宽厚的玄色披风下,更显娇小。

他的眼底骤然划过一道深思,隐去了笑意,忽然幽幽发问,“前几日樊大夫告知于在下,两年前他曾为姑娘医治过,姑娘乃是吕布之女,是也不是?”这口吻直截了当至极,似乎也不像方才那般客气了。

这回换做穆笙身体僵硬住了,脸上的笑意也凝住了,脸色又白了几分,原来樊阿早告诉了他,他却一直未说,还反过来问她的名字,像他这样谨慎的人,听了她方才的话,再一联想到她的身份,难免不会起疑心,也怪不得忽然转变这番态度了。

孔明见穆笙没了言语,略一挑眉,不咸不淡地又抛出一问,“草庐寒碜,吕小姐打算何时离开?”

穆笙苦笑不已,看来他是不信她的了,她虽是吕布之女,却早已离开了徐州城,前两年也都是在小沛度过的。

穆笙闭了闭眼,良久之后复又睁开,目光注视在孔明那俊逸沉静的面庞上,苍白开口,“留我这一个隆冬,让我赏一赏这里的白雪红梅,允否?”

嘴上虽说着这话,可穆笙心里想的却是,一个隆冬,够吗?够吗?为什么她的心里莫名生了一股子的不舍和不依,她来到这个乱世就是因为他,出现在他面前也是为了寻他,所以现在他驱她走她才会生了那番情绪是吗?她没有忘了自己来找他的目的,她要回去,回到她属于的时代。

孔明闻言,眉间一蹙,眯起眼睛,同样默了许久,才淡淡道,“草庐的隆冬太冷了,你受不住。”说罢挥袖,转身准备离去。

穆笙知道他的意思是拒绝了,见他快要踏出门槛时,忽然用力喊了一声他的字,“孔明!”

孔明原本即将踏出去的脚步一顿,在原地立了片刻后转身,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冷清道,“在下的意思,吕小姐还不明白吗?白雪红梅不止此处有,吕小姐还是仔细身子为好。”

穆笙冷静地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复又睁开眼眸,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向窗外那株红梅,面容憔悴却十分笃定地开口,“梅开时节百花皆凋,唯它暗香幽浮,傲视群芳。孔明,我知你腹藏乾坤,也知你志向高远。你高卧隆中,并非是不求功名,只不过是为了等待一个贤明的主公,等待一个出山的机会,等待一个可以让你施展一身才华的契机,对不对?”

孔明忽然抬眸死死地盯着穆笙,唇抿一线,面容沉静得如同能滴出水来,仍旧是立在那里沉默得不发一言。

穆笙提了一口气,迎面直视孔明幽深的目光,收回了手,一步一步走向他,待走到他面前,解开了绳扣,扯下了他的玄色披风,拿在手里垂眸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递给他,干唇微张,语调轻柔道,“这隆冬虽冷,但不是还有你的披风么?我穿着甚是暖人,还给你。”

孔明默了许久,终于接过披风,却没有给自己披上,而是沉默着将它披在了穆笙身上,浑然不看穆笙惊讶的神色,只不动声色地为她系好了绳扣,压低了声音听不出情绪道,“披着吧,今年的隆冬……“

“也许会有些漫长。”

孔明正待移步转身,忽然又被穆笙牵住了衣角,只听身后的女子埋头低低说,“自我两年前离开徐州之后,世上也许就再无吕玲绮此人了,我名唤穆笙,字……无字。”

孔明微微侧目,看着女子牵他衣角的手指,白皙葱嫩,他微微扯了扯衣袖,“好,我知道了。”

话落迈出门槛,不咸不淡地又抛留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来,“窥探我的内心,很危险。”

温润如玉的表面,却也可以吐露出这般让人心悸的言语来,穆笙知道,她方才壮了胆子说出那番话来,虽然让他留下了她,却也得到了这一次警告。

望着孔明转角消失的颀长背影,穆笙舒了一口气,失神地顾自言语道,“孔明,我为了寻你,不说千辛万苦,也不提落得如今这般糟粕的身子,因为这都是我一人求得……与你无关。”

晌午简单地用过午膳之后,阿三恭敬地过来告诉她,先生让她搬去后厅的西厢房中,既然是久住,那么便不适合住在这间客房了,再者那里有暖炉烘烤,冬天也更加暖和一些。

穆笙从善如流地谢过,没什么物件,只带了那块玉佩和她的佩刀,还有那件贵气的衣袍,很快便收拾好了搬去了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