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极狠,每一句都如同一把尖端锋利无比的刀子,直直地刺入人的心窝,再开一道极大的口子,捅出直流的鲜血出来,才肯罢休。
雨势越来越大,又是一声雷鸣电闪。
只见白衣男子的身子猛地一晃,霎时间喉咙里涌出一股腥血之感,一声闷吭,那挺拔颀长的身姿就这样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庞统大惊,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扶住孔明,拖起孔明的上半身,倚靠着自己的臂膀。
庞统看着他,双目紧闭,薄唇紧抿,一丝血迹溢出嘴角,面色苍白如纸,全身上下,衣服头发都被雨水打湿的狼狈样。
雨还在下,庞统眉头紧皱,咬牙不忍,可是他现在不忍,就是让他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于是他心下再次一狠,“我与你说的这些话,你今日便是受不住,也要句句都给我听进去!”
“既然你对她早已经情根深种,为何不趁她现在情主未定之时早点挽回她,也算努力成全自己的姻缘?别与我说什么你不在意,什么为了你们兄弟情谊之类的假话,我半点都不相信。孔明,你告诉我,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雨势依旧不减,阿三被屋外的声音惊到了,他打开门,看到孔明倒在地上,猛地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先生!”
阿三立马回屋拿了一柄青竹伞,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来到二人身边,撑着伞不让孔明淋到,他焦急地哭着埋怨道,“庞先生!究竟为了何事争吵,先生他怎么了!”
阿三想要拉起孔明进屋子里,却被庞统拍开了手,脸色难看,“阿三,我不会害了他。”
话落,庞统又看向沉默闭目的男子,眉心凝定,“孔明,我要一个答案,不论这个答案是什么,我都要知道。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你还瞒着我,什么也不说,那么你今后要走的这条路,恕我庞士元……”
他咬牙,恶狠狠道,“再不奉陪!”
天地间风云变色,深沉的暗,无比的静,只闻耳畔的雨声簌簌,风声呼呼。
阿三静静地撑着青竹伞,默默地流着眼泪,什么也不说地看着自家先生。
先生从来都是从容淡定的,极少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唯有那一次笙姐姐离他而去的时候,难道这一次也是和笙姐姐有关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孔明动了动,他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深凉的眼眸,似一望无底的深渊,望尽了眼前这一地轻烟似的水花溅起的雨雾,也望尽了恍如隔世一样的苍茫天地。
他慢慢地,慢慢地,以五指覆地,支撑起身体,轻扯出庞统的臂膀,在阿三的慌忙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起身,定立。
庞统没有说话,跟着他一并起身,一直盯着他,他知道他决意说出来了,他等他开口。
孔明挥手,推开了阿三为他撑着的伞,阿三瞪大眼睛,低呼了一声,“先生!”
他嗓音沙哑,“不用。”
阿三哭着收了伞,孔明慢慢地转身,隔着重重雨幕地,看着庞统,与他对视,久久地对视。
忽地,他的嘴角扯出一个看似是笑的弧度,只是那弧度还未圆满便已被抹平在嘴角,深深透着一股苍凉之感。
他的声音依旧低哑,语速平缓,慢慢地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你也许不会喜欢听的答案。”
庞统轻轻蹙眉,看着孔明,“你的答案,无关我喜不喜欢听,我只选择听罢之后,是否要与你继续走下去。”
两人对视,又是一阵良久的静默。
终于,孔明深深地看了庞统一眼后,缓缓转身,他避开阿三的搀扶,长身而起,背脊挺直,一个人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他的湿透的鞋底落在地面上,溅起一点点的水花。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在踏出第四步后,他方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此刻背对着庞统,他低垂的眸光暗沉,深深吐出憋藏在胸中已久的那股浊气,定神片刻,缓缓开口,“我在意她,对她已经情根深种,所以,如君所言,我的确放不下她。”
庞统听着,不言语,他知道,他下面还有话。
“那么早遇上她,这是我诸葛孔明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早遇上她,便意味着我必须要顺应天命,狠心地将她一把推开,放她去淌过红尘俗世的那滩浑水,让她经历她必须经历的。是故半年以前,为她天命,为她安危,我将她逼走。”
庞统听着孔明语声平静地道出这些,心下难明的情绪在翻涌,他哑然,张了张口,“这话我知,红鸾天命,情缘须得辗转一番,方定。”
“那你可知,除我以外,她还有赵云护她,孙权重她,曹丕与她有圣旨赐婚,就连均儿……也对她念念不忘!”孔明转身,面对着庞统,密雨如织,“士元,我逼她走,是为她安危,也是为尊她重她,除我之外,她还有这些或深或浅的情缘牵扯,也许不止这些。我想,我应该放她去那软香红尘里都历过一遍,让她能够自由地选择她一生跟定的人。”
庞统眼神复杂地盯着孔明,尊她重她,给她自由,这些话,由一个男人口中,针对一个深爱着的女人说出,实在是举足轻重。
“难道对于所爱之人,你当真能够如此大方,半点私心也没有么?”庞统继续蹙眉问。
“呵,我料你定会如此问。”孔明笑了,笑意寒凉如水,“我承认,我有每个寻常男人皆应有之私心,可我也有作为一个男人更应有之信心。士元,我相信,她会再回到我身边。我相信,她在软香红尘里历过一遍之后,回过头来,还会选择我。”
庞统蹙眉更深,“你太自信了。”
自信么?也许吧?又或者,其实,他也不确定吧。
孔明的眼眸前似笼罩着薄薄的一层雾气,淡淡的,轻烟似的,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散不去。
阿三跟在孔明身后亦步亦趋,此刻停下来听着这些话,他心疼地心疼地看着自家先生,泪流不止,混杂着雨水,辨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只在心里道,先生说的是笙姐姐,先生一直爱着笙姐姐的,他当初那么做都是为了笙姐姐,都怨那天命,为什么偏偏选中了笙姐姐,让先生不得不放手……
“当真自信的话,你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才对。如今过去不到半年,她回来了,她要为江东谋取荆襄,要日后与你为敌,孔明,你现在去设法挽回她,不该算违逆她的天命。她恨你,所以心里必定不会那么快就将你割舍,你现在挽回,也许她的情主就定了是你呢?这样,你二人的天命也就不会相违背了。”庞统心中坚持。
孔明仰头,冷冷的雨拍打着他俊逸如画的容颜,“士元,我当然明白你的用意,可是我告诉你,我,做不到。她,亦不是让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话落,他复又自嘲一笑,“况且,我便是挽回了,她就会立马回来吗?”
庞统一愣,是啊,孔明说的不错,这时候急急挽回,阿笙大抵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可若是徐徐图之呢?阿笙的一颗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孔明,徐徐图之不行吗?
“士元,你说十年太长,可不论是十年,还是半年,于我而言,已无分别。你道她那一颗真心已经被我深深伤了,要我及时挽回,可我实不愿再心思深沉地去图谋她那一颗真心了。”
庞统接话道,“她的心因为恨,还在你这里,你放走她的身,就不怕她的一颗心,真的放逐到别人那里,再也收不回来了吗?”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与她继续纠缠下去,不论是恨的纠缠也好,还是只我一厢情愿爱她护她的纠缠也罢,但凡不是利用她的一颗真心,一切都好。”
轻叹一声,孔明怅然继续道,“士元,为了我自己的天命,我会光明正大地破她的局,杀,我不做绝。为了她,我一心一意地护她安危,待她好,爱,我也不掺假。总之,我实实在在地,不会再想着如何利用她了。”
庞统愣住,他哑然,讷了半晌,呆了半晌。
这一番话,算是说的够明白了,他也终于知道孔明的心结在哪里了,原来是“利用”这两个字。
明白了,明白了。
原来,孔明的心里一直记着自己情动之前对穆笙存着的利用心思,那心思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这是他和穆笙之间最最深的矛盾关键。穆笙恨他,便是恨他的利用。即便孔明现在对她没有利用的心思,可他曾经的确有过,无法抹杀。
所以现在,穆笙离他而去,要与他为敌,孔明不挽回,不作为,因为他心存愧疚。
再相遇,他选择足够冷静地为了自己的志向与穆笙正大光明地敌对,破她的局,让她继续记恨他,也愿意在二人没有利益冲突或者利益冲突还不大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如从前一般待她好,即便她没有回应,他也愿意付出。
只除了利用她那一点,便是一丝一毫的心思,他也是再不愿触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