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记额头轻敲,穆笙捂住额头,埋怨的眼神看向孔明。

孔明不理会她的埋怨,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将手往书架处一指,道,“若是实在感到无趣,看看书吧。”

穆笙耸耸肩,起身步至书架前,刚停下脚步,忽然书架上正巧掉下来一卷竹简,落在地上。

穆笙抬头瞅了瞅掉下来的地方,是书架最高的一层,应该是放上去的时候没放稳才掉下来的,她蹲身将竹简捡起,准备展开来看。

只是刚刚将竹简展开,眼前忽然伸过一只手将竹简夺了去,穆笙抬眸,是孔明,他拿走了竹简,并将其放归至原位。

“这里面没有什么,不好看。”他淡淡说。

没有什么?不好看?

穆笙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但接下来的话却说得很有分寸,“先生,若是这里头藏着你的什么秘密,我就不好奇了。若是没有,我倒真想看一看里面写了什么。”

孔明此刻立在她身旁,刚刚将竹简放上去,听到穆笙这么说,他有一刻的沉默,脸上的神情被穆笙紧盯着,却愣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没什么。”他将方才放上去的那卷竹简重新取了下来,交给了穆笙,笑着说,“既然你要看,那给你看便是。”

话落,他回到了桌案前,轻拂衣袖,理顺皱褶之后,执笔继续书写。

穆笙压下心底感到的那一丝奇怪,站在原地,展开那竹简,大致浏览了一遍,才发现,这里面的内容是一些有关汉朝的历史记载。

浏览过后,再仔细看去,这份内容是按照年份,简单记载着每一位皇帝,在位的每一年的重要政绩与功过,有些像史官记录的,这卷竹简记载的只是其中的某段时间的历史罢了。

眸光微变,穆笙偏头看向那个端坐着的男子,他为什么会有这个?

放下竹简,穆笙问道,“这里面的内容,通常只有历代史官才能记录,难道说史官的副本册子流落到了民间,这是手抄的竹简?”

“按照道理,本朝皇帝的功过簿,史官一定好好地存在皇家密库中,若是改朝换代了,流传至民间才算说得通,先生是如何得来的这个?”

不愧是她,一下子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

“汉室自高祖皇帝起始,兴邦建国久矣,民间有人记载这些也不足为奇。再者,其中内容皆是每一个皇帝在位期间的政绩大事,不算汉室秘闻,普通百姓里有不知者恐怕也是鲜少。”孔明慢慢解释道。

穆笙思索片刻后,觉得孔明说得挺有理,前后反应也没有什么矛盾之处,可是穆笙直觉上还是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只是她暂时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拿着竹简回到座位上,刚将竹简卷起搁在桌案上,忽然这时,外面响起一个惊空遏云的鹰唳声,她神色一变,猛地起身,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朝外走去,走到院子里,她仰头望天,环顾四周。

孔明因她的动静也惊觉起身,走到门口,抬眼望天,目露一抹凝思,飞鹰传书……

扑腾扑腾地扇着两个大翅膀,只见一只黑色的雄鹰穿过了密竹林,最后落到了这处院子里,它伫立在那棵梨花树旁,鹰爪上绑了一封卷起的信纸,炯炯有神的眼珠子盯着朝它走来的穆笙。

取下鹰爪上的信,打开,只有寥寥数语,却让穆笙的脸色忽的一沉,拿着信纸的手不禁微抖。

五月初五,公台先生祭日,卿若归来,与子同祭。

落款,仲谋。

穆笙的身子微晃,时光如梭,白驹过隙,这么快就一年了,义父的祭日,她怎么能忘了。

若非孙权传信,她怕是真的要忘了吧。

心尖涌上一股酸涩,回去么,马上回到襄阳之后,真正的尔虞我诈,或许才刚刚开始。她,如何能抽身回去?

来襄阳半年多了,期间从未回去过,她也念小六,念玥儿,念冲儿,念宓儿,念……

回去,便能成全她的孝,成全她在义父的坟前叩上几个头,烧上几叠纸钱,成全她对他们的想念。

然而,荆襄局势瞬息万变,她虽与孔明合作,谁知孔明亦对荆州虎视眈眈,刘关张等人也即将要来襄阳投奔刘表了,荆襄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她如何放心回去。

乱世之中,有何其多的身不由己,纵使一身孤胆地执着相爱,又能如何呢?

她放不下义父的遗言,放不下肩上的责任!

而未来将要阻挡她完成义父遗言中责任的,正是她心爱的男人,孔明。

猛然间转身,一眼望见!

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那道挺拔俊秀的身影,此刻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宁静深邃的眸子淡淡望着她,见她转身看他,也只是微微扬眉,没有只言片语。

穆笙极力扯出一抹还算自然的笑,却不知这笑容分明掺杂着苦涩在里面。

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便是这待在草庐里的最后一天,也不能随心了是么。

“我,需借纸笔一用。”她慢吞吞道。

取下的信纸被她揉搓成了一团,死死地攥在掌心。

借纸笔,是为了给孙权回信,再托飞鹰传回去。

孔明静静地凝视着穆笙,面无表情,静得有些可怕,半晌,才听他声音沉凉地缓缓道,“纸笔在书房里。”

话落,他迈步向前,肩与肩微擦时,他脚步停顿,薄唇掀动,云淡风轻的言语中透着疏远与冷意,“看来,已经有人忍不住提醒你了。既如此,今日……便回去吧。”

穆笙身子一震,唇角微咧的那抹笑容瞬间僵住。

只听孔明接着又道,“你我之间虽做不了恋人,却还可以做朋友,再不济,也可以是对手。不一定鱼死网破……”

微顿,继续道,“……却也难以相安无事。”

说完,那白衣背影不回头地朝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门被关上,只有穆笙一人呆立在原地。

僵住的笑容咧开,越咧越大,唇边浓浓的讽意自嘲。

多么冷静到冷酷的话啊,做不了恋人便做对手,不鱼死网破,也不相安无事。

她错了,她是不是错了,原来,他从来都是清醒的,不够清醒的人是她,一直是她……

只这一封信,便将他们瞬间打回了原形,也当头浇了她一盆冷水。

艳阳天,刺目的阳光落在穆笙身上,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呼吸似也停滞了一般。

一封信,换来了他的怀疑与冷然,更换来了她的清醒与自知。

仰头望天,天空湛蓝,白云朵朵,青竹密林,一瞬间天旋地转。

“扑通!”

那纤瘦的人儿已昏沉沉地跌倒在地。

昏倒前的最后一刻,穆笙明白了,像是醍醐灌顶一样地悟到了。

孔明,在我们各自坚定的立场面前,爱,是枷锁,是累赘,只有足够清醒的人,才能在残酷的博弈厮杀中不被所谓爱而束缚,才能不主动立于弱势的一方……

轻浅的脚步声靠近,女子被从地上抱起,掌中揉成一团的信纸掉落,男子脚步微顿,淡淡瞥了一眼掉落的纸团,未曾理会,踏步朝外走去。

鹰眼骨碌骨碌地一阵转动,腾地扇动翅膀,又是一声鹰唳长空,转瞬之间,没了踪迹。

车轮碾过石子路,宽敞的马车内,昏迷未醒的穆笙躺在一边,另一侧坐着孔明,他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被丢落的纸团,此刻在他掌心,却是没有打开来看。

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暗之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的阿三小声对车帘内说,“先生,进城了,要先将笙姐姐送回去吗?”

马车内的人睁开双眸,掀帘望了一眼外面天色,落下帘子后,默了一会儿,低低沉吟道,“送她回吕府。”

“是。”

凤知得到穆笙被送回来的消息,连忙从雪月楼赶回吕府,孔明此刻还未离开,刚从穆笙的屋子里走出,正好碰上了匆匆赶来的凤知。

见到孔明走出,凤知凌乱的脚步忽然一下子不慌了,慢了下来,她朝孔明福了福身子,有些红晕的脸在黄昏中看起来并不明显,调整自己紊乱的气息后,镇静地柔声问候,“孔明先生。”

淡凉的眸子落在凤知身上,孔明轻轻颔首,迈步向前,欲要离开,走出几步之后,却突然被凤知急急地唤住了,“孔明先生!”

脚步停下,孔明微微侧目,似在等凤知说下去。

“姑娘她怎么了?我听说是先生抱她回来的。”凤知咬唇,“这两日,姑娘与先生在隆中,当真……如外面的传言一般么?”

风吹叶落,一阵缄默。

片刻之后,那步履轻缓向前,对身后凤知嘱咐道,“待她醒后,替我告诉她。”

“今,各为其主,莫念往昔,勿念旧情。”

凤知一怔,愣愣望着孔明说完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美目睁了睁,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莫念往昔,勿念旧情?这是断情决意了么?

庞府。

“好你个孔明!我原以为你开窍了,带着阿笙回草庐,些许能回忆起往日的美好,与她把误会解释清楚,谁知你!”

作者有话要说:真情剖析:

穆笙是纠结的,她以为自己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恨他,爱他,知道陈宫的遗言不能忘,知道孙权信她重她,可是她的心是复杂万千,左顾右念的,需要孔明再决绝一些,让她坚定自己的立场。

相对而言,孔明是果断的,他果断地尊重她,果断地一人担负起责任,就算被误会,他也永远不愿利用她。承认爱她,也承认自己有些话也不能说。护她,与肩上的责任一样重。只是责任是死的,爱的人是活的,他尊重她,才不使手段左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