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我听说你让焚月进入墨家了?”
“是,”窈娘面不改色,“矩子是觉得不妥?”
越天涯看她面容冷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身为九算之一,你应该十分清楚墨家背负的东西。焚月是敏儿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唯一的后人,你真的觉得把他带到墨家合适吗?”
“那孩子不像敏儿,像他那个混账爹,”窈娘冷笑一声,眼中杀意凛冽,却又被竭力压制,“虽然墨家与纵横家斗争千年,但我之前还敬他们是个对手,没想到也会出来这种下流人物。他想用敏儿要挟我,我虽然不曾中计,但敏儿的死的确是他一手造成。他想走纵横一道,我就偏不让他如愿,我倒要看看多年后他跟他的儿子站在对立面时又会是什么情景。”
“……老八,大人的仇恨不该落在小孩子身上。”
“师兄,你就是心太软了。你该庆幸现在九界比较平静,若是幕后的阴谋家都出来动作你怎么压得住?”窈娘说完,又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于是放轻了口吻,“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你怜爱玉儿,这么多年一直不曾让她接触墨家,甚至她连你是墨家矩子都不知晓。可北宫焚月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的女儿因他们父子而死,你让我怎么爱他?”
“……”
“我的敏儿也许曾经爱过这个孩子,但在她生命的最后……那段痛苦至极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想亲手杀了焚月,若不是我拦着焚月早就是个死人了。我告诉她杀了焚月没有任何意义,那孩子天资聪颖,又如北宫静一般冷血无情,他以后可以作为墨家最锋利的刀去对付他的父亲……师兄,我知道你不会认同我的做法,但这就是我的复仇。”
越天涯长叹一声,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妹心如磐石,又经历丧女之痛,早已失去底线。
但他们相伴多年,同属墨家十杰,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见她和焚月两祖孙走到不可挽回的路上:“既然如此,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你要回到羽国杀北宫静,那焚月……必须送到映月岛来。”
“……师兄,你这又是何必?”
“你不答应?”
“……”窈娘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好,我答应,反正到时候挨剑的人是你。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你传剑那一天玉儿会有多伤心?她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让她知道真相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师兄,我言尽于此。”
说罢她就走了,只留下越天涯坐在原地苦笑:“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我这一生太过自私,害死了太多人,如果有一天非得伤害她……我希望这一天推得越迟越好。”
……
“师兄,今天为什么是你陪我练剑啊?”
玦羽浩渺看见蔺苍一脸不解的表情只觉得好笑,故作生气道:“怎么,你不欢迎师兄陪你啊?”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明明应该是师父……”蔺苍摇头,将手心里的剑穗捏紧了,生怕露出一点痕迹。
“剑宗近日大雪,宗主怕泷前辈过于劳累,所以请她喝酒去了。今天你就将就一下,先跟师兄练练,回头再找前辈吧,”说到这儿玦羽浩渺还叹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有了前辈这个师父就忘了剑宗是不是?师父长师父短,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黏人呢?”
蔺苍被他说得脸红,连忙将剑穗藏起来:“师兄不要打趣我了,要练剑就来吧。”
“行,我最近又学了新的招式,来看看对战如何!”
这两师兄弟开始比试,泷玉则应约来到了玉织心独属的小院之中。
宗主的居所虽然不算特别华丽,但面积很大,有一座很壮观的花园。入冬以来道域大雪连绵,过眼处尽是一片绵软雪白,唯有灼灼的血山茶在雪中怒放,映出醒目的赤红色,甚是艳丽。
而剑宗之中,唯有玉织心的小院开的血山茶最为妖冶。
泷玉和她在屋子里打开大门看着窗外雪景,室内燃了暖炉,配以术法,温暖如春。小方桌上是精致的吃食,旁边有个红泥小火炉正架着热气腾腾的一壶米酒。
“这还是我在道域过的第一个冬天呢。”泷玉道。
“难为你新春还没回家。”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啦,以前在江湖上行走,诸事缠身,总有那么几年回不去家里。”
“冰心七重绣……这在中原已是将近30年的传奇,我以为你会更小一些,”玉织心给她斟酒,随即自己也抿了一口,“毕竟你看起来顶多20出头。”
“我的外表从十八岁开始就不曾有过变化了。”
“是吗?可是驻颜有术?”
“到没有呢,大概是体质问题吧。”
“……那倒真是让人羡慕,”玉织心看了一眼酒杯,抬头又对着她静静微笑,“你我虽是同龄人,但每次见到你我就觉得我老了。”
“你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泷玉噗嗤一笑,毫不客气道,“明明脸上连皱纹都没有,愣是说的这么老气横秋……你说看到我觉得自己老,那不是拐着弯儿骂我幼稚吗?”
“其实幼稚也没什么不好,不惑之年还能保持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实属难得,让人艳羡。”
玉织心今日没有盛装,只是穿着宽大的衣袍,连头发都披散着。她的头发极长,乌黑光亮可鉴,十分美丽。
泷玉撑着脸歪着头看她,只觉得近处看美人比美景更赏心悦目:“其实……如果你一直做一个剑痴也能一直纯粹,可惜你已经当了宗主了。我不是说当宗主不好,但这毕竟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
“世上哪有那么多想或不想?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曾想仗剑走天涯,但后面发现很多事情都比剑道更重要。如今的玉织心不敢谈想做什么,若是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就已经十分幸福了。”
“比如?”
“比如筹备天元轮魁。”
“我以为你很在意神君的位置。”
“我当然在意,但如果要我选,我更愿意道域一开始就没有天元轮魁,”玉织心的声音清淡低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意,“道域的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你应该会有别的看法——你不觉得天元轮魁很可笑吗?堂堂道域之主的位置,竟然要靠一群小孩子来决定。四宗拼命催熟参赛者,全然不顾后果,那些孩子很有可能因为天元轮魁毁掉一生。”
泷玉叹道:“但你还是会这样做。”
“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尽量给蔺苍一些微不足道的关心。”
“你已经在尝试改变了,我已经听说过了,你在位的十一年间数次希望改革天元轮魁。”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是动摇国本的。甚至不只是道域本身……泷玉,九界很大,有许多暗流对道域虎视眈眈,不断插手道域的权力更迭。无论是墨家还是纵横家都心怀鬼胎——我以前觉得它们只存在于传说中,离我太远,后来才发现,原来他们就在身边,在非常近的地方。”
“你还是很恨墨家?”泷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添置炭火,又看她一杯又一杯温酒下肚,一时间觉得有些悲哀。
“我当然恨墨家,因为他们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了我的师妹,”玉织心转头看向外面飘飞的大雪和大雪中料峭屹立的血山茶。她眼神悠远,面容平静,语气却十分沉重,“在那群阴谋家眼中不值一提的、可以随手被舍弃的棋子……曾是我的至宝。”
说到碎玲珑的时候,即便不动如山的玉织心也眼角颤抖;泷玉被这样深沉静默的悲伤所感染,一时间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玉织心和师妹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两人感情有多深厚……但是她可以确认一点,碎玲珑一定承载了什么,能让这个曾经纯粹直白的剑痴放弃了自己最向往的路途、撇去潇洒、舍去自由,甘心背负起一个宗门的沉重。
见对方沉默不语,玉织心收回视线,低声道:“酒冷了,我重新替你倒一杯吧。”
“宗主。”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玉织心顿时动作一滞。
“我会让你想起你的师妹吗?”
“会。”
“可我不是她啊。”
“我当然知道,碎玲珑是碎玲珑,泷玉是泷玉,你们对我而言是完全不同的意义——她是我最宝贵的小师妹,是能够共同承担剑宗的人。”
“那我呢?我是宗主的朋友吗?”
“……是。”玉织心闭了闭眼,将酒递给她;泷玉接过酒杯的时候擦过她的手,留下些许温柔细腻的余温。
你是我的朋友,她想,但也是这雪地中的山茶,打碎了我沉寂数年的梦啊。
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