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北宫焚月仍是只会前四招,但他并没有被赶出映月岛。
“师尊一开始出的考题就不是学剑,而是借这件必败的事情警告我——我缺少仁心,因此不成仁剑。”
“答案没错,但你仍在给自己找借口——你认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必败,是徒劳无功,是吗?”
“难道不是吗?”
“秋水长天用了一年的时间,小玉儿则是三天,这两个例子对你而言都没意义。那我告诉你,我学会古剑六招恰好是十五天,而在此之前,中原越家是以刀术独步武林!”
“……”
见他沉默不语,越天涯道:“天赋不是借口,你的学武天赋并不在我之下;不擅用剑也不是借口,因为在学古剑六招之前我也从未拿起过剑。那差别是在哪里?是仁心吗?是,当然是因为你没有仁心不成仁剑,但这就是全部的原因吗?断云石形态千变万化,你十六岁那年就可以掌握三颗,已经是羽国顶尖的高手,你真的一点都不懂剑术吗?”
话说到这里已经十分尖锐直白,北宫焚月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的神色:“是因为没意义。”
“那什么对你才有意义?”
“很多,比如践行墨学、碾压纵横家、甚至除掉北宫静,这些对我都有重要的意义,师尊,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如此看重仁心。墨家伴随着最黑暗的历史,而历史之所以黑暗是因为它埋葬着无数人命和冤屈。若我与师尊期待的一样仁慈心善,那第一个被黑暗所击溃的人就是我。”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着越天涯,那美丽的湛蓝色眼睛甚至比隆冬更冷。
“仁慈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被武林洪流所吞没。师尊,你是仁剑之首,那你告诉我,你是用哪一把仁剑救的九界?”
越天涯沉默了。
许久,久到北宫焚月认为他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他才缓缓开了口——
“仁慈不一定能救世,但不仁一定无法救世。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本末倒置,不是因为要你继承矩子之位才逼你学仁,而是一个有仁心的人才配竞争矩子之位,”他看向发愣的北宫焚月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而现在的你,没这个资格。”
北宫焚月瞳孔剧烈收缩,不知不觉间他的掌心已被自己掐破;半晌,他低下头来,别过脸,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竟显得有几分无助和孱弱。
“……不配吗……?”他用力擦掉掌心的血,向越天涯鞠躬行礼,“弟子受教,弟子会努力成为一个有仁心的人。”
“若成不了呢?”问这句话的时候越天涯闭上了眼,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北宫焚月神色坚定,眼中似有火焰:“若成不了,我就自己跳海喂鱼,不再麻烦师尊!”
……
“所以,你是想跳海喂鱼吗?我要先提醒你,映月岛是中鳞边界,你跳下去有很大可能会砸死海境无辜居民。”
“师姐。”
“嗯?”
“这个玩笑不好笑。”
“玩笑?”泷玉摇头,几乎用无药可救的眼神看着他,“焚月,你也不小了,难道不懂不要轻易许诺没把握的事情吗?”
北宫焚月很认真答道:“我当然明白。”
“所以你是有把握通过这一关?你这种情况倒是让我想起我家乡一种现象。”
“愿闻其详。”
“你的能力出类拔萃,但你没上过太学,老板却只招太学生。”
焚月无言,似是陷入沉思。
“我不知晓墨家矩子的传承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我了解父亲,他不是一个迂腐的人……最起码他还曾经告诉我,就算我喜欢的是女人他都接受。”
“……认真的吗?”
泷玉嘴角一抽:“当然认真。父亲不是一个古板到只看‘人品’的人,他既然因为仁心明确拒绝了你,就说明仁心在墨家矩子的传承中是最基本的敲门砖。当然,也许只是一种信念的保障,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但无论是哪种原因都是你当下的难题,师姐暂且不讨论错对——从冷血到仁善,这就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难于登天。”
就像是让一个善良的人杀人会给他造成巨大痛苦一样,企图让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发自内心忏悔向善更难。以焚月的能力想伪装成仁善之人并不难,但他骗不过越天涯。甚至,如果这个“仁心”是某种饱含深意的条件,那伪装也是徒劳。
泷玉这番分析不仅是点出了他面临的巨大困境,更是在提醒他也许有他所忽略的关键信息。而让她欣慰的是焚月的确天资聪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怪师尊会说他本末倒置……北宫焚月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仁善并不是成为墨家矩子最重要的条件,却是最基本的要求。任他天资再高、觉悟再深,如果他不仁那就根本没资格去竞争矩子之位。
就像拿一颗包治百病的仙丹去给一个食客,就算仙丹价值连城又如何?它根本不是对方要的那盘菜。
——看来矩子的传承不止是名号和权势,还有什么别的……一项非常关键、且认准了仁善的东西。
“感情吗……”
简直是个无解的命题,泷玉看他出神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世上的事情就怕人钻研,而违背本性总是困难的。其实按照某种标准来说北宫焚月是个很危险的人,因为他非常有可能变成一个高智商反社会人物。
但越天涯想救他。
泷玉看得出来,虽然父亲从不言语,甚至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就是知道,他想救焚月。
这也算是父女这么多年的默契吧。
——不过,她想,父亲也不是一个做无用功的人。他固然有想救焚月的念头,但如果焚月从一开始就注定无药可救,那他也不会出手。
所以在父亲看来他尚且有救,关键是这个突破点在哪里?
实在是没有头绪,泷玉索性放弃了;想来她和师弟的关系还不算亲厚,顶多现在不至于剑拔弩张,勉强算熟人。
这个少年太过冷漠,虽然彬彬有礼,偶尔也会示弱,但身上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嗯,应该说是散发出一股“我和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的气息吧。
只不过泷玉至今也不讨厌他,因为这种疏离不是出自傲慢,而是一种无意识的自然。
无论如何,他是窈姨唯一的亲人,也是父亲唯一的徒弟,她还是衷心希望他能成功通过考验。
“师弟,加油吧。”
北宫焚月抬眼看了看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其轻轻推开:“多谢师姐的鼓励,我会努力。”
“哈。”泷玉轻笑一声,也不讨嫌,便默默离开,独留他一人在原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