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重伤的焚月踉踉跄跄走到战场,入眼除了爆炸后的满目疮痍便是焦土中悲泣不已的泷玉。
他身上有数道伤口,最严重的深可见骨;墨绿色的长发散乱,嘴角有血、脸上有擦伤,将原本俊秀精致的面庞称得狼狈不堪。
泷玉捂住脸不停哭泣,浑身发抖;焚月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她,一时间怔在原地,竟然不敢往前多走一步。
依稀可辨的,唯有那哽咽哭泣中夹杂的只字片语。
只有三个不断重复的字。
——“对不起”。
焚月的心在这一刻颤抖起来。
他缓缓向她走去,许久,那放在她肩膀上方的手还是抽了回来。
打破沉默的是他沙哑的声音:“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千般算计、万般小心、仍是棋差一招,仍是让应龙师脱逃、甚至让两处龙脉被断。如果泷玉没有献出剑轮,那他们几年的努力可能顷刻间化为泡影。
那剑轮对她意味着什么,没人比焚月更清楚。
数年来的奔波、无数日夜横亘心头的愧疚与希冀,在这一战中支离破碎……甚至,她还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传徒弟。
“师姐,那是魔世的缝隙,也许……蔺苍还未死。你与他之间是否有特殊的联系?你……”
泷玉浑身一颤,终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当然看过系统,但无论怎样看,得到的都是对方不在中原,无法确认的回答。
焚月终于哑口无言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在此失声痛哭,直至寂静。
天意、天意、到底天意为何如此弄人?人算至极致,天便非要证明人力终有限吗?
他的手用力握紧,挖出淋漓而下的鲜血。
……
中原魔乱结束,百姓和群侠皆是热泪盈眶、奔走相告,一时间三年战乱的阴霾仿佛被迅速扫去,那些战后幸存的人们面对千疮百孔的家园仍是燃起了希望,默默开始重建,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无论有多么艰难,人总是要走下去;历经战乱、失去至亲,也还是要负重前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勇气’吧!”
史丰洲叹息一声,仍是提起精神对焚月鞠了一躬:“多谢前辈。前辈身为羽国人却为中原百姓辛苦奔波,我等十分感念。若无前辈,魔世之乱离终结必然遥遥无期……”
“客套话就不必再说,史丰洲,中原毕竟是中原人的中原,接下来如何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啊,前辈言之有理,那……前辈之后打算去哪里呢?还有七重绣前辈……蔺苍大侠他真的……”
焚月沉默片刻,道:“之后我会和师姐一起回到映月岛,至于蔺苍……他以重伤之躯拖着应龙师跌入魔世,应该凶多吉少。”
史丰洲闻言十分难过:“蔺苍大侠虽然来中原时间不长,但为中原和平做了许多事情。他是七重绣前辈的徒弟……前辈她一定十分难过吧!可否让我去见见她?”
“……不必了,师姐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见任何人,你有这份心就好。”
“哎,好吧!若之后前辈的情况有所好转我定当亲来映月岛拜访!另外此次魔乱结束,我也打算自立门户,届时希望你们都能来此做客。”
“取好名字了吗?”
“当然——我觉得……叫正气山庄就好。”
告别史丰洲和武林盟,焚月带着泷玉回到了映月岛。中原魔乱结束,其他八界暂时也未有灾祸,他便一直留在映月岛照看泷玉。
失去了徒弟又失去了救锦烟霞唯一的希望,泷玉此刻的心情用“悲痛欲绝”来形容也不过分,就如焚月所料,她回到映月岛后几乎闭门不出;而焚月对此也未有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帮她打理映月岛的事务。
时隔多年,海境突然开启了映月岛通商口,冷情数十年的港口沿岸开始热闹起来。不消半年时光,映月岛四周又渐渐充满波臣和宝躯商人。
至于闭关许久的泷玉……其实在伤感数十日后其实她的情绪就渐渐开始好转。人都有自我保护机制,为了能在经历悲痛之后依旧存活,过于激烈的情绪会渐渐淡去,最终要么自毁,要么慢慢接受,继续前行。
泷玉仍是属于后者。
打破她封闭的,则是一个久违的漂流瓶。
这个漂流瓶是全新的款式,泷玉将它捞起拆开仔细阅读,发现这是一个波臣小女孩所扔,满篇稚子天真言语,带着雀跃和小心翼翼的希冀。泷玉提笔沉思许久,仍是认真地回了这封信。
这封信让她想起了一个久远前的故人。
——在经历了魔乱、在失去了蔺苍和剑轮后,她惊讶地发现当回忆起金雷村事件时那种原有的悲伤和愤怒已经烟消云散,甚至……她竟然有一点理解当初碧沧澜的和法海的选择了。
虽然她仍是思念愧疚于锦烟霞,但……对于碧沧澜的所作所为,她似乎也不再那么排斥了。
大概都是无奈下的选择,必要的牺牲吧。
三日后,泷玉再出;映月岛如今繁华通商的模样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她找到当地的宝躯商人打探碧沧澜的消息,结果却听到一个令她手脚冰凉的回答——
“您、您是在问前前任丞相碧沧澜大人吗?那位大人早就已经去世了啊。”
泷玉呼吸一滞,难以置信道:“早已去世……怎么会……”
“哎,没想到岛主竟然也知道碧沧澜大人……不过姑娘,那位大人的确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去世了,”也许是眼前女子的表情太过仓惶,宝躯商人不忍,继续道,“如果岛主与碧沧澜大人是旧识可以想办法进入海境为他扫墓,映月岛开放通商以后不是给了岛主您一定的通行权吗?只是大人毕竟是鲛人,也许您见不到他的墓就是了……”
“……多谢。”
浑浑噩噩地离开口岸回到家中,泷玉一时间头脑发晕,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连茶杯都握不住了。
焚月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渍:“师姐,何事让你如此?”
泷玉摇头,她呼吸不稳,却竭力压抑自己翻腾的心绪:“师弟,我要去海境一趟。”
“嗯,”没有细问缘由,焚月只是点了点头,“记得早点回来。”
次日,泷玉便手持通行证,跟着昨日那位宝躯商人一同进入了海境。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海境……泷玉望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那宝躯商人因为长期在映月岛做生意,所以对泷玉的事情还算上心,帮她打听好了碧沧澜的墓地。
“……就在这里,名叫鲛落屿,”他指着地图,“但这里是鲛人贵族的墓园,您可能……”
“没关系,就算进不去在外面看看也好。”
“好吧,岛主多加小心。记得千万不要与守卫起冲突!”
泷玉点头,谢过他的好意提醒后便朝鲛落屿出发了。
鲛落屿外有许多护卫,就与那宝躯所说一样,泷玉甫一出现在墓园周围就被拦下盘问。在得知她是想为碧沧澜扫墓后守卫便厉声喝止,言语十分不客气,让她速度离开。
泷玉心中挂念故人,本想据理力争,但奈何对方根本看不起她境外人身份,多说两句更差点对她动起手来。
正在此时,一位鲛人从鲛落屿中出来阻止了那几名守卫:“何事在外喧哗?”
“啊!丞相大人!”见丞相亲自出来,守卫不生惶恐,连忙行礼,“是这个境外人非要进去,她虽然手中有海境通行证,但怎么可以进入鲛落屿……”
泷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鲛人有些呆滞——他相貌俊雅、举止有礼、语气平和……最难得的是,他长得和碧沧澜有几分相似。
“你是……碧沧澜的亲族吗?”她开口问道。
“大胆!竟然敢这样跟丞相大人说话——”
年轻的丞相抬手阻止了他们,他看向泷玉,温声道:“姑娘认识家父?”
“家父……”泷玉喃喃,“是了,他应该是有孩子的……我……我名叫泷玉,是你父亲的人族朋友……”
听到她的名字,丞相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惊诧地盯着眼前的美艳的女子:“你就是泷玉?这怎么可能,人族寿命有限,你看起来……”
“我就是泷玉本人……你的父亲向你提起过我吗?”
“……”他神色复杂,最终还是道,“既然如此,就请跟我一起来吧。”
“丞相大人?!”
“无妨,她是家父的旧识。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本相放的。”
“这……”守卫们犹豫片刻,“好吧!”
丞相点点头,对她道:“请吧。”
泷玉跟随他进入鲛落屿,路上她便问道:“碧沧澜……去世很久了?”
“嗯,”青年走在前面,泷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二十多年了,没想到前辈还能惦记家父。若家父泉下有知,约莫会很欢喜。”
“……我可以问问吗?你叫什么名字?”
“沧海月明。”
“沧海月明……”她喃喃,“是个好名字。”
两人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碧沧澜墓前,沧海月明道:“就是这儿了。”
泷玉看着眼前冰冷的坟墓、看着那墓碑所刻的“碧沧澜”三字,一时间心情复杂。除却悲伤,最多的竟然是茫然。
一种经年错过、故人早已不在的茫然。
“若前辈有心,不如替家父上一炷香吧。”
“……嗯。”
泷玉点香插在墓前,随后问道:“他……是因什么而死?”
沧海月明敛着眸子,平静道:“死于政变。家父生前一直致力于改革海境,最终葬送了自己,死后不得入英灵殿,故埋葬于鲛落屿。”
这个回答倒是一点都不令泷玉感到意外,她甚至觉得能作为海境的商鞅、晁错对碧沧澜来说也许……也是一种成全和幸运。
“虽然烟霞姐之事我仍不能完全释怀……但,碧沧澜,我总算可以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了。抱歉,当初这样对你,希望来生你我还有机会做朋友。”
沧海月明听到这句话神色微妙:“……朋友?”
泷玉有些迷茫:“我说错什么了吗?”
“前辈……只把家父当做朋友吗?”
见泷玉一脸不解,沧海月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忍什么:“有两样东西还要给前辈。”
说罢,他拿出一封陈旧的却完好的信以及一枚华美的令牌递给泷玉:“这枚‘珍珑海令’是丞相信物,日后前辈可凭此令自由进出海境和鲛落屿。”
“那这封信是……”
“家父留下的,前辈一看便知。”
“我明白了,”泷玉点点头,“多谢你了。”
沧海月明这次只是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扫墓结束后泷玉便离开了鲛落屿,但沧海月明仍伫立在碧沧澜的墓前。半晌,他低声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父亲,你这样……值得吗?我本该恨你、本该憎恶这个女子……但在这一刻,我竟只觉得你可怜了……”
他长叹一声,将所有的未竟之语都融进了无边无际的离尘水中。
而泷玉心愿已了,遂不多逗留,带着珍珑海令和那封信回到了映月岛。
回到屋中,她坐在窗前,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封早已泛黄的信。
出乎意料的是,这封信还保存完好。
「玉儿亲启:
泷玉,玉儿,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看到这封信,或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人世许久。锦烟霞的事情,我十分抱歉,无论你信不信,我和兄长其实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我身为海境丞相,能做的选择实在太少——牺牲锦烟霞也好、被逼成婚也好、放弃对你的情意也好。
第一次使用漂流瓶,只是在考察风土人情时的一时兴起,没想到可以因此结识你。与你相识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以前的我总觉得感情是拖累,但在认识你之后我才知晓,原来心有挂念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
我不求你原谅,也不求你回应。你我现今该是阴阳相隔,所以懦弱如我,也可以在这封信里说出那些曾被我压抑许久的话来。
玉儿,我唯独不愿意你恨我,因为我爱你……只是,也许这份爱从一开始就是有缘无分的错误。
若有来世,我希望自己不再是鲛人,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至少这样……我可以抛弃所有的顾虑来到你身边。」
泷玉看到这里时拿着信纸的手已经不住发抖,而当她翻开信封,看见背后的两行小字时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
桃花流水依旧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碧……沧澜……”
一封迟到整整二十三年的情书,一份至死也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意……自己容颜依旧,故人却早已不在人世。这深埋多年的爱意打破了泷玉心中一直未揭开的一卷面纱,记忆中那些被她忽略的色彩终于变得鲜活,赐予那人言语笑容间别样的温柔和痛楚。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原来他一直未曾把自己当做朋友……原来……
泷玉泣不成声,却只有寒冷海风吹过,如泣如诉,似是故人的低语越过数十年光阴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