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应’这种说法也许不够准确……我想，应该是有人刻意帮助了雁王。”
温皇笑道：“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缺舟先生，或者……泷前辈，他们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真是他们帮助了雁王，你认为目的是什么？”
“俏如来想……应该是——”
“你为何帮助雁王？”缺舟看着她，“当初希望地门渡化雁王的就是你，何况雁王对俏如来是一个莫大的威胁，让他脱离地门的掌控，无异于是放出一个可怕的变数。”
“先生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
缺舟一愣，泷玉见状微微笑了笑：“有时候又觉得，智慧果真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
因为被太多人吐槽过大智慧愚蠢，所以缺舟已经麻木了，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模仿师相讲一句‘我真是做人失败’？”
“108个高僧集体做人失败，那可真是人间惨剧了。我说了，刚刚先生已经讲出了原因。”
“因为雁王是一个‘变数’吗？”
“风险会带来麻烦，但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当情况胶着之时，造出一个变数不一定是坏事，”泷玉倒满茶递给他，“俏如来那方的战力不足，地门却有四大天护、雁王和我，实力悬殊太大……若无意外，他们将在开启灭却之阵时全面溃败。若这一次他不能顺利取回记忆，那中原这方基本就没什么胜算了。”
“所以你才会向我讨要雁王的阻断器，你需要他慢慢恢复记忆，为你创造一个机会？”
“绝境求生，只能一赌。实际上，雁王的行为也没有超出我的预料——他绝对会帮助俏如来，因为他所想要的是一种平衡，唯有对战双方势均力敌，争斗才能继续。”
“那时你的记忆恢复完全了吗？”
“没。这次恢复记忆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是我早有准备，所以给自己留下了提示。”
泷玉在被洗脑成佛妻的时候确实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之前因为俏如来的同心石让她意识到对待地门应该有两手准备，即应该考虑到沦陷之后的情况。所以她仿照俏如来的做法，给失忆的自己一点提示——没有解释过多的动机和原因，因为她无法预料大智慧是如何塑造自己的记忆。
所以，这个提示只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命令：去找缺舟，替上官鸿信拿回耳塞。
“当时你希望我渡化雁王，是因为察觉到他试图影响大智慧给俏如来增加麻烦，所以想借我之手替俏如来除去这个变数；之后大智慧却因为他的挑拨对你下手，让你之前预备好的提示派上了用场，再次为俏如来放出这个变数……雁王的行为莫测，这一次纵虎归山，希望你不会后悔。”
“这就不是我该烦恼的事情了，”泷玉的神色淡淡的，“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俏如来绸缪了，也就是说，这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至于放走雁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哎，人生总是这样无奈，我只能祝愿俏如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缺舟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直言，“他应该明白你的心意，但你，未必明白他之心意。”
泷玉沉默许久，终究是轻叹一声：“我无法回应他。”
“是不愿，还是不能？”
“都有吧。我与俏如来年岁相差太大，纵使我是不老之身，我们两人也还有伦理辈分的问题，这是其一；其二，俏如来身为墨家矩子，外有动荡九界的各路枭雄，内有九算蠢蠢欲动，他的时间和精力非常宝贵，现在远不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再来，九算和雁王是何等人物？他的弱点越多，就越容易被攻击。”
“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俏如来着想。其实，他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这就是他从未打算言明的原因——他背负的责任太多、太重，处境也太过恶劣，所以越是在意，越是远离；越是喜欢，越是压抑。”
“先生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想必不仅仅是八卦之心作祟吧？”
“哈，”缺舟失笑，“我非常看好俏如来，所以想提醒你——一味的压抑，可能最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谓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么？
泷玉其实也明白缺舟的意思，毕竟咳嗽、穷困和爱情是这世上最无法隐藏的三种东西。
倒不是说俏如来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怎么样，只是压抑自己的感情实在过于痛苦，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他本身担负的责任太重，多重压力之下也许真的会一步步走向崩溃。
“缺舟先生的意思是？”
“要么接受他，要么开导他。其实，无论是你还是俏如来，你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无比挂念的人，只是……你确实与普通人不一样。普通的人，在无特殊经历的情况下要么情感淡漠，要么情感炽烈，但无论如何，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你，不是。按照你的人生经历，你对亲情和友情的反应都很正常，唯独对情爱太过淡薄，这是一种反常的状况。”
之前缺舟其实怀疑过泷玉身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封印，毕竟佛国曾经也有这样的法门——通过封闭或者舍弃七情六欲强行进入毫无挂碍的境界。当然，这种修为方法地门并不赞同，但这种方法千年来确实在不断发展，到现在甚至可以专门封印具体的某种情感。
事情都有利弊两面，这种法门也确实帮助了不少痛失亲人、爱人的人免去痛苦……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种做法和大智慧非常相似。
“我也不是完全毫无触动，只是在了然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才明白，原来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这一切了……这，是我不能接受俏如来最大的原因，”泷玉闭上眼，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忍耐什么，“情爱本无错，任何爱慕他人的心都是宝贵的。正因为他的感情如此纯粹，我才不能随意处置。如果不能报以同样纯粹的感情，那就是玷污……但至少现在的我，在提起‘情爱’二字时，脑海中只有一个人的面容。”
“你打算拒绝？”
“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也许，会吧。”
“你看起来并不擅长拒绝别人。”
“所以我才会觉得烦恼，缺舟先生，请你暂时不要提起这件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力在不伤害、不影响俏如来的情况下好好处理。”
缺舟听到这句话竟然微微叹了口气：“抱歉，他是众生的俏如来，或许，真的是为难你了。”
“先生何必说抱歉？我能明白，其实人和人本身就没有绝对的平等，因为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不同，对整个世界的影响力也不同。俏如来是至关重要的，重要到……为了维护他一人，甚至可以牺牲其他的人。别说今日先生主动提起，就算是我自己也会以他为出发点……毕竟保护他比保护我要重要得多。”
“其实，你也被墨家影响得很深。”
“我的父亲是墨家矩子，我所爱之人也是墨家矩子……多年时光，难免受到影响。虽然偶尔会非常痛苦，但我仍然觉得庆幸——能够主动选择做正确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缺舟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任何撒谎或者委屈的意味。甚至，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如此温润，带着一点怀念的柔软。
即便是他，在这一刻也觉得自己的禅心所有触动。
也许善恶真的只是选择，无数个选择，而人在面对这些选择的时候战胜人性，去尽量选择利于他人、利于群体的做法，甚至不惜让自己因此坠入苦痛的泥淖……这是一种勇气，但比这更难能可贵的是即便意识到了需要勇气，还愿意让这种善意的选择持续下去，甚至成为本能。
了解痛苦而选择承受痛苦，明白风险而选择抗住风险……不管是泷玉还是俏如来都在践行这条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与大智慧信念一致，殊途同归。
这是人性的突破吗？
缺舟端起了那杯茶，放到鼻下轻轻嗅闻，最终抿了一口。
——也许就如她想表达的那样，对于人类而言，最好的不是突破人性，而是不突破。
瀚海泥沙得真金，万千罪业证菩提。
这也许才是她的“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