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剑三]这谁猜得出来

作者:汝鄢行歌

(一)

碧沧澜和青奚宣是一对亲兄弟,乃是海境鲛人主脉,只要不在鲲帝面前瞎蹦跶,横着走是没问题的。

家境很好,家风更严;青奚宣从小性格温柔,在族中长辈看来甚至有些怯弱,父亲便把希望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碧沧澜从小学的听的都是“如何做好鳞族丞相”——“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忧民之优者,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

他读的书越多,就越是困惑,越是怀疑。书是这样教的,为什么事实却截然相反?他在年幼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件事,而青奚宣依旧只是练练武,看看风土志怪小说,向往着有朝一日可以离开海境游历九界。

对亲哥哥的“不思进取”,碧沧澜没什么太大的意见,甚至偶尔会觉得如果自己注定要成为下一任丞相为海境鞠躬尽瘁的话,那至少兄长可以自由生活,代替他去看许多东西,也是一件好事。

最近母亲痴迷于一种叫做“映月”的茶,据说是从遥远的边境而来。这种茶并非海境出产,有走私的嫌疑,但因为品质上佳,数量又不多,只在小范围内流行,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

映月茶的底价碧沧澜并不清楚,但当它运到皇都之时已是以冰晶玉计价,十分昂贵。

“这样昂贵的茶,茶商可以拿到多少呢?”

面对他的提问,管家愣了下,如实答道:“在皇都,一块冰晶玉可买映月茶一斤三两,契税百六,而产出映月茶的地方乃是中鳞交界处,沿途尚有重重关税。虽然各个城池的关税略有差别,但应该也是在百四到百十之间。另外皇商几乎都是宝躯,茶叶却大部分是波臣商人运来,他们应该还会交出相当的抽成……”

碧沧澜一边听他说,一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小块冰晶玉。管家说完后见他尚在出神,便问道:“少主怎会突然对这些感兴趣?”

“没什么,其实,之前母亲爱上映月茶之时,我尚且觉得价格有些昂贵。今日听你一说,倒是让我明白了这茶的金贵并不在商人,而是在三脉。”

“这……”

“按照你的说法,波臣将这种茶从边境运到皇都,沿途缴纳关税,还需雇人护卫,最后将茶委托给皇商售卖,皇商将商品卖出后收取抽成……就我所知,这种抽成不会低于一半。而契税,按照目前海境的制度,百六契税,卖家为四,买家为二,卖家出的这部分又是谁负担的?”

管家默然,随即道:“应该是由波臣承担。”

“明明他们已经到皇城了,”碧沧澜闭了闭眼,将手中的冰晶玉放在桌子上,“却不得不找到宝躯皇商代为转售,付出如此高昂的抽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城规定严格,波臣商人不得直接售卖商品给三脉,必须通过皇商。”

“所以这群皇商什么都不做,只是转一次手,便可以获取暴利?”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少爷。”

“嗯,”碧沧澜轻叹一声,“好一个自古以来啊……”

忧民之优者,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

三脉总是快乐的,但海境底层的子民呢?那些占据海境最大人口基数的波臣……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两年后,碧沧澜拜别师尊和鳞王,前往海境各处封地游历;他考察了多地风土人情,但越是靠近边境,波臣生活便越是困苦。

“倒也不是没有例外,”沿途的商人告诉他,“大人,您往出产映月茶的地方走,听说那里的老百姓活的还不错。”

映月茶……碧沧澜一愣,他都差点要忘记这东西了。

于是碧沧澜辞别五皇子,前往三皇子的封地,也就是映月茶的产出地。如商人所说,那里土地贫瘠,作物单一,但却十分繁华,聚集着许多波臣和宝躯商人。

他调查许久,才发现此处乃是非法通商,连接到中鳞边境的映月岛。这些波臣以海境特产交换映月岛的茶、铁矿、器具、粮食和工艺品。在皇城最终卖到一块冰晶玉一斤三两的映月茶,初始交易价格竟然如此低廉,仅为千分之一!

“这都是因为映月岛主人好啦,”说起映月岛,波臣商人非常崇敬,“其实,就算是按照中原的价格,我们购买的映月茶也实在是太便宜了。因为映月茶是最畅销的货物,岛主不忍心收我们高价,说是平时卖给映月岛的东西就够多了,所以映月茶的原价才压得很低,就是为了让我们多赚点钱……”

听到这里,碧沧澜诧异了,或者说在诧异过后,他有些莫名的惆怅和惭愧——如果这些百姓说的是真话,那也就表示,连与海境没有直接关系的中原人都愿意体恤波臣、为他们让利,而三脉……身为和他们同根的三脉却只知晓剥削……这让他如何不汗颜?

“大人,你要试试吗?”

“试什么?”

“漂流瓶啊……可以顺着这里飘到映月岛,我们最初就是靠这种方式认识映月岛的人的……”

“原来如此,”他拿起一枚漂流瓶付了账,“那就试试吧,也算是体会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了。”

他想了想,从诗号中取出“陌幽微”三字作为笔名,写下寥寥数语便投入海中。

他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不期待真的能认识什么人……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几日后,他真的收到了一封回信。

他捞起那漂流瓶,取出其中的信纸,缓慢地展开。

——如同展开了他的后半生。

(二)

认识泷玉对碧沧澜来说是意外之喜,他很惊讶于小小的映月岛上竟然有人有着这样跳脱的观点和知识,加上她的笔名粗犷,一开始他认为与自己通信的应是一名男子,是映月岛的少主,或者是岛主本人。

青奚宣在外出游历期间认识了锦烟霞,两人很快便成为一对侠侣,四处行侠仗义,最后被人报复。他身中凌厉剑气,锦烟霞拼命压制,最后不得不将他带至映月岛请求古剑越天涯出手相救。

这件事碧沧澜是知道的,但在他知道的时候青奚宣已经被送到映月岛了。

兄长并不愿意让锦烟霞知晓自己乃是鳞族鲛人——毕竟他再怎么离经叛道,家族也不会允许他和外境人通婚。而碧沧澜也尊重他的意见,所以那段时间也并未现身;而后听说兄长和锦烟霞离开,他才赴约,去见了自己两年前结识的笔友。

那时的他和泷玉都是少年人,她的相貌出乎意料的甜美,性格活泼率真,却又有超越年纪的见识。碧沧澜喜欢与她聊天,在海境,能与他真正深入交流的人太少……并非是海境没有学识渊博者,而是他的想法触及到了三脉的底线。

他身为鲛人,却整日想着如何改变海境,如何让波臣过得更好。

——这远远要比青奚宣与锦烟霞相恋更加“离经叛道”。

“碧沧澜?”

“嗯?”

“你想做海境的商鞅和晁错吗?”

碧沧澜一愣,他抬头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浅金色的双眼……他能看见她被照的亮堂堂的一圈轮廓,金红色的,脸上有细细的绒毛,嘴唇丰软,是蕊一样的淡粉色,嵌着一道深樱桃色的唇线。

他很缓慢地低下头,敛着眼睛,不去看她。他的心在跳,外表却毫无破绽。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当商鞅和晁错,他在心里念道,但我很想一亲芳泽。

他忍住了这一刻的悸动,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善于忍耐,在面对兄长的时候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所爱慕之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在面对他所鄙夷的某些贵族和恨铁不成钢的百姓的时候更是这样。

他能永远微笑,永远保持属于鲛人得体的优雅,永远游刃有余去解决很多事情、去做出抉择。

“好友怎会这样问?我可不想做商鞅和晁错啊。”

“哎,但是我很担心,你如果做出了一样的事情,会遇到什么样的困境。”

真是委婉的说法啊,他失笑。

随后他与泷玉告别,回到了海境。

离别的时候,他带走了他们这几年所有的通信——手里的信笺颜色缤纷,大约是用昂贵的颜料染出来的,每一张都在右下角印着花朵……他轻轻把信纸放在鼻下,能嗅到非常淡的一股女衣香。

在那一刻,他闭上眼,又看到了阳光碧海下的泷玉。笑容甜美,声音温柔,喊他“碧沧澜”、喊他“好友”,与他聊起她生活中最无聊的琐碎与他心中的宏图大业、不懈追求。这两件南辕北辙的事情竟然能在她慵懒而变化丰富的唇齿间变得和谐统一起来……他强迫自己的眼神保持清醒和纯粹,但却又因为她的声音与淡淡的香味变得混沌起来,昏昏欲睡。

他沦陷了,是的,完全沦陷了。就像是他的兄长一样,被一个异族的女子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他回到了海境,母亲已经不再痴迷映月茶了,转而爱上了别的东西。他已经完全成熟了,父亲不仅与他谈家族、谈相位、还开始与他谈起男女话题。他告诉他哪家的鲛人女子拥有最尊贵的血统,哪家的鲛人女子又拥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刚好可以与他联合……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过于冷漠,父亲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加和缓——这一次谈起的鲛人女子侧重点便在学识与容貌品行上。

他静静地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他所悲哀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些鲛人的女子:拥有姣好的容貌、不凡的学识和尊贵的家世背景,却还是只能被当做筹码和商品一样在男人的交谈中被打量和挑选。

他不想以后他的妻子是一件被精心挑选的礼物,像是母亲的茶,父亲的玉器——可她怎么能是茶、是玉器这样可以玩腻了就可以抛弃的东西?

他不一定非要和泷玉在一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比青奚宣和锦烟霞终成眷侣还要荒唐一百倍。纵然他真的放下了自己的责任和追求,那她呢?她会同意在一个月色正好的夜晚和自己私奔而去吗?

碧沧澜不愿再想。

在金雷村发现龙涎口后,他步步紧逼,迫使兄长下了决定。兄长看起来如此痛苦,他颤抖着声音问他:“小弟,如果今日需要被牺牲的人不是烟霞,而是泷玉,你还会这样做吗?”

我会愿意吗?

我怎么可能愿意。

片刻后,他松开了他的兄长,缓慢又坚定地说:“我会。”

「我不愿意。」

“如果今日需要为海境子民牺牲的人是她,我也会这样做。”

「不不不,我不想这样做,我不想,我不想。」

青奚宣看着他,神色悲伤,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好,我明白了。我……会去找烟霞,今晚……就将她带到这里。”

碧沧澜在原地呆滞了很久,他有些回不过神——从小到大,是青奚宣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他的小弟,却是天之骄子,是万众所归的相位继承人。

从来只有他放纵和帮助青奚宣,从来只有他逼迫和怜悯青奚宣……但这一刻,他竟然会这样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万分可怜。

……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