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照剑留痕，无垠玉织心。」
当她接过随心不欲之时，师尊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道：“织心，你是真正的剑道天才，最难能可贵的是，你舍弃了一切对外物的敏锐感知，只专注于剑道一途。只要你能一直心无旁骛，二十年后，你将成为道域第一剑术大家……甚至是人界第一……只要你心无旁骛。”
只要我心无旁骛吗……玉织心轻轻抚摸着随心不欲，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难度，但师尊的那一声叹息却始终让她觉得不安。
她的不安被天司空所察觉，他拨开眼前人高的芦苇，开口道：“玉织心，你今日为何总是走神？”
她摇摇头，将随心不欲收起来：“我无事，时候不早了，天司空，你先回去吧。”
“守护桃源渡口是我们共同的任务，我怎好丢下你一个人？”他笑笑，然后看到了随心不欲，“剑宗的三不名锋之一，果然非凡。”
或者说，更加非凡的是她本人，能在这个年纪就获得剑宗上下的一致认可，被宗主予以随心不欲……如果她能再年长几岁，也许就会变成天元轮魁的新一代传奇。
但玉织心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除了剑道，她只有一样挂在心上的存在。
“师姐~”
远远的，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天司空一愣，随即道：“你那小师妹又来找你了。”
她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我去见她。”
天司空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很温柔地点了点头。
（二）
碎玲珑是被宗主收养的孤女，她的父母死于刀宗与阴阳学宗的一次冲突之中。她家境贫寒，没什么势力，家人死了就死了，双宗除了赔偿金之外并没有其他动作，甚至连道歉也没有，只是很不耐烦地将钱扔进了窗户之中。
甚至于，钱的数目究竟对不对也没人知晓。碎玲珑那会儿年纪尚小，她将钱袋解开，看着里面的碎银吧嗒吧嗒掉眼泪。
人命真是太廉价了。
双宗请剑宗来主持公道，宗主前来巡视这个村落，发现了孤苦无依的碎玲珑。玉织心跟在师尊身后，她只有十二岁，却生的亭亭玉立，锦衣华服，气势非凡。师尊让她带这小女孩回宗门，她便牵住她脏兮兮的小手，带着她离开了。
碎玲珑走不动了，她瘦骨嶙峋，只有一把骨头。玉织心健步如飞，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情况——结果碎玲珑筋疲力尽地摔倒了，她在地上抽噎，怕眼前这个贵族出身的大姐姐嫌弃她、甚至弃她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玉织心只是愣了一下，将她背起来继续赶路。
“你走不动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很是不解，又顿了顿，“抱歉，我没注意。”
碎玲珑受宠若惊，紧紧抱住她的肩膀，眼泪还在掉，哭声却渐渐没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打嗝儿声。
“师姐的衣服都被我弄脏了，哎呀，想想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吐了吐舌头，光着脚踩在桃源渡口水中，享受着夏日的清凉；玉织心想了想，还是把鞋子脱了，也浸入进去——冰冰凉的，很舒服。她一个激灵，随即便浑身都放松下来。
“你也会不好意思？”她的声音淡淡的，“非要我哄你睡觉，我都跟你说了，我不会哄小孩，你还是不依不饶。”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呀，我还以为你就是在骗我呢。”
“我从不骗人。”
“是啦，师姐从不骗人，可那会儿我怎么知道嘛……我以为所有的姑娘都会哄小孩，也以为所有的大人都会骗人……”
她声音软软的，像是桃源渡口的芦苇，或者是夏日的一汪清泉，让玉织心觉得舒缓，又有些犯困。她在她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她今日又学了多少剑招、读了多少书，跟着师尊见了多少人。
听到她去刀宗，玉织心终于回过神来，问道：“你不恨他们吗？”
碎玲珑顿了顿：“恨他们有什么用呀？我又没本事一剑捅死他们，再说了，就算我真的有这个本事也不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
“哎哎，师姐，你这问题问得好傻。我已经是剑宗的弟子了，是宗主的徒弟，我要是真的去捅了刀宗的人，剑宗和刀宗是不是要起冲突，师尊是不是要为难？仇恨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如果放下仇恨会对我在乎的人事物更好，那就放下吧。”
说到这里，她用脚挑起清水，轻轻哼唱一首古旧的童谣。
玉织心静静听着，随即在心中叹了口气。
——五音不全，唱得可真难听啊。
（三）
碎玲珑虽然出身很一般，但胜在勤奋，也许还有一些为人处世方面的天资。她在处理宗门事务和四宗关系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圆滑和巧妙，整个剑宗都对她赞不绝口，老宗主也甚是欣慰，觉得此女乃是可造之材。
至于剑术，那就学得很一般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剑术出彩的弟子也不少，玉织心更是其中翘楚，老宗主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成为剑宗一代镇派高手。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两师姐妹感情甚笃，从未发生过口角。若是以后能双双联手，相信剑宗的新辉煌便指日可待了。
师尊曾经问过玉织心，问她觉得谁才是最好的下一任宗主。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报出了碎玲珑的名字，师尊没说话，只是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其实玉织心也明白这一点，剑宗虽是选贤举能，但到底还是会考量家族出身——碎玲珑的身世是致命伤，何况她又是个女子，两个条件加起来，大概率还是和宗主之位无缘。
只是她虽然明白其中关窍却并不赞同——贤德当然是第一位的，家世好辈分高又怎么样？如果是个草包，难道也要让草包顶上去吗？
她再次低头看了看随心不欲，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幸运，可以一直专注练剑，不必去考虑宗门大事。
（四）
碎玲珑加入了墨家，悄无声息，她根本就没察觉。
等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墨家已经引爆了道域的矛盾，事情闹得太大，有点无法收场，碎玲珑就被推出来做了替罪羊，什么污水都泼给她。她成了剑宗的“叛徒”——玉织心简直想笑了，这世上最不可能背叛剑宗的就是她，她可是为了剑宗甚至愿意放下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背叛呢！
“师姐……”她软绵绵靠在她怀里，浑身是血；玉织心落下泪来，她从小到大也没这么哭过，竟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师姐现在……还是愿意相信我啊……嘿嘿……真好……”
她瞪大了眼睛，泪水混着血水涌出；她死死抓住玉织心的衣袖：“师姐……不要……不要再查下去了……就这样吧……我只求你……求你帮我照顾好蔺苍……我死了……他就是孤身一人了……师姐……！”
玉织心握住她颤抖的手，泣不成声地点了点头。碎玲珑缓缓笑了，她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还想说什么；玉织心听不清，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
玉织心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雪来——或者风雪一直很大，她却没有意识到。
（五）
那个仗剑修行的玉织心也死了。
死在这一场无穷无尽的、冰冷的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