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师尊曾说，如果她心无旁骛钻研剑道，她将有很大机会成为人界第一剑术高手。她信了，但是她放弃了。
她加入了纵横家，继任了剑宗宗主之位，逐渐变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或者说是阴谋家。说真的，她年少的时候只关心练剑去了，竟不知自己在博弈和算计上还有如此天赋。
真可谓是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哪些技能。
她成了鬼谷四慧之一，她认同纵横家的理念，认同只有手握重权才能造福于民的信条。她是神君，掌握了道域大权；她的权力来源于天元轮魁，但她一辈子都在跟天元轮魁对着干。
纵横家的其他算盘，她不感兴趣，也深知一个流派没有他们口号里喊的那么纯粹。人心都是很复杂的，心怀鬼胎的人多了去了，她只是冷眼看着，只要不触及到她的利益和正事，她就无所谓纵横家的小动作。
因为从一开始她与纵横家并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而是一个仇恨同盟。
她恨墨家，恨入骨髓。
（七）
泷玉的到来，对她来说是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开始于她放血的一瞬间……这么多年了，很少还有什么人或事能让她如此吃惊，但眼睁睁看着她放了一大桶血还面不改色，玉织心着实惊了。
她能感受到眼前的女子是一个剑术高手，她已经很久没和新的对手切磋剑法了，何况是这样诡谲的剑法……对方有求于剑宗，也许是一个机会。
泷玉离开后，她与天司空还闲聊了几句。他脾气温和体贴，几十年都没变过。
只是……
她低头看着手中微凉的茶水，听他那些关心的言语，心里却想着，可惜了，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关心的某人是不是正在算计他的性命。
她喝下最后一口微凉的茶水，对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八）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这么多年过去，回忆起年少时期那个剑痴，玉织心竟然有些不真实的恍惚。
——她真的曾经是那样简单一个人吗？
如果年少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会不会觉得失望呢？
这样的念头只持续了一秒就消失了，支撑着她走过来的是对墨家的恨意，是风雪中逐渐凋零的小师妹，是她死后无尽的流言蜚语和孤苦无依的蔺苍。
她放弃了曾经在乎的一切，堕入泥淖，染满鲜血，仇恨若不终结，她又怎有颜面去后悔？
（九）
泷玉打破了这个闭环。
她注视着她，在一个风雪后的白天，银装素裹，过眼处尽是一片绵软雪白，唯有灼灼的血山茶在雪中怒放，映出醒目的赤红色，甚是艳丽。
泷玉坐在她对面，端着热腾腾的米酒，喝下去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像是一只可爱的狐狸。
玉织心穿着大氅，没有梳那种端庄的头发，而是难得放松自己，散着长发便与她相见。她看向院子里的血山茶，泷玉也看过去，叹道：“这花真美。”
是啊，是很美，鲜艳如血。
泷玉的眼神永远那样纯粹，亮堂堂的，如同她整个人，加上充满欢愉之情的笑容。那笑容点燃了玉织心，她的心海为此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泷玉说她不是碎玲珑，玉织心点头，说你当然不是。
你怎么会是碎玲珑呢？
她吐出一口气，湿热的气，半眯眼睛，看着这风雪，这不再丑恶、而是显得万分纯洁的风雪。
她捂住眼，低下头，有温热的泪水从指缝中落下，她却在笑，有些荒唐，有些悲凉。
（十）
那些她曾经刻意忽略和压抑的东西都来找她了。
她在泷玉身上找到了她失落的东西，渴求的东西，可越是渴求，就越是不堪。
（十一）
夜鸣死后，天司空被找回，她成为了帮助四宗的英雄，当之无愧的神君。
又是一届天元轮魁，蔺苍不负众望获胜了，她获得了下一个十二载的权力。泷玉要离开了，蔺苍舍不得，玉织心也舍不得，但她总要舍得，她舍弃了很多东西才爬到今天这一步，感情也绊不住她。
天司空凝视着她，低声说：“我不希望你过高处不胜寒的日子，那未免有些寂寞了。”
玉织心拿着酒杯的手在这一瞬间颤抖，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她能生出这份愧疚代表的深层含义——她自愿化为复仇的野兽，为此舍弃人性，却在几十年后又一点点变回了人，这实在是太讽刺了。
如果注定要在雪中行路，她情愿自己是毫无温度的雪女，也不愿自己尚存知觉。
（十二）
泷玉离开的时候，玉织心在桃源渡口发了很久的呆。
她看着眼前潺潺流水，想起数十年前的夏日，碎玲珑坐在这里，脚放进去，撩起水花。那水花溅到她的腿上，她却看着自己嘿嘿傻笑，轻轻用脚蹭了蹭自己。
那些属于她情感世界的，最初对女性的悸动，竟是来源于此。
玲珑看自己的神色，原来就是如今这水面中倒映出的模样。
但她明白的太迟了。
而在这一刻明晰死者没有宣之于口的情感，只让她觉得执着更加深了一层罢了。
（十三）
她要复仇，要为师妹平反；这是为了师妹，为了蔺苍，也为了那个被自己亲手所杀的自己。
（十四）
多年之后，她掀起了一场灭墨之战，她的手里沾染了无数墨者的鲜血。她杀红了眼，第一个欲大清洗的就是剑宗。
蔺苍和玦羽浩渺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伤了他们，他们却宁死不退。
“为什么？”
玉织心万分失望。
“为什么要阻止我？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蔺苍捂住伤口，他看她的眼神如此悲悯：“你以为母亲认同的是什么？是虚无缥缈的墨道吗？不是，她所认同的是墨家护世的理念，是因为她想护的世……就是你们、就是剑宗啊！她为什么含笑而死？是因为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确认自己用生命保护到了剑宗……她……从来无悔，从来……清醒！”
玉织心发出一声哀鸣，她突然发现她忘了许多东西，她突然发现记忆中的碎玲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请她不要再查下去——仇恨扭曲了她的人生，扭曲了她的记忆，原来这么多年的机关算尽、冷血无情，竟然只是为了她臆想的偏执仇恨！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做的这一切，付出的全部代价到底算什么！
那被她亲手扼杀的剑痴玉织心，死的又是多么不堪啊！
……
（十五）
退位后，玉织心前往镜水湾隐居。
天司空随之而来，他们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又维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她明白了他隐藏多年的情意，她试图放下，试图成全，最终却只能维持这样暧昧的现况。
“没关系，”他说，“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我想了好多年。”
她没有问值不值得，这样一问，反倒是对他的玷污了。
她只是在想，当年真应该对泷玉说清楚——她在她身上追求的并不是碎玲珑的影子，而是曾经的自己……那个单纯直白、醉心剑道的自己。
泷玉让她看到的，是另一种可能性，是没有被仇恨所蒙蔽的“玉织心”的人生。
（十六）
她本以为自己踏过了风雪。
却没想到，原来很多年前，她就已经被掩埋在风雪之中了。
从此再也没走出来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