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说话间,人已经没影了,只留下一阵树叶的沙沙声。

温玉衍几乎用了十成功力来逃跑,哪怕怀里还抱着一个小毛头,速度也没有半分减慢,一条漫长的山路在他脚下,只是短短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而已。

等他人到了山下,才发现怀里的宋青书小脸煞白,他伸手一摸,那肉嘟嘟的小脸冰冰凉。

习武之人对温度并没有太大概念,除非是那种极冷或者极热的交替,因为他们有内力护体,在这方面总是比普通人要有很大的方便。

但宋青书就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孩子,再怎么天资聪颖,他又能练到什么程度?

“看我,都忘了你没有内力护体。”温玉衍把外衫脱下来给他蒙在脑袋上:“还冷不冷?”

宋青书抿嘴,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记忆中,那个总是躲在后山偷偷抹眼泪的小毛头跟现在这个小家伙差别不大。

当时温玉衍的视角也低,所以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长个子,只是现在这么一看,宋青书跟他爹宋远桥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表情模仿的很到位,面无表情的时候嘴角也都是往下边压着,可惜这个表情用在宋远桥身上,那叫威严,用在六岁的宋青书身上,就是一本正经的好笑了。

温玉衍弹了他脑门一下:“别老跟你爹学,年纪轻轻皱什么眉头,长了皱纹别人可得叫你小老头,到时候就别想娶漂亮媳妇儿了你。”

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一下弹得有点狠,宋青书伸手摸了摸额头,脸颊鼓了鼓,好像有点生气,但顾忌着对方是师叔,又不敢生气,只能憋着不说话。

山脚下这个小村子地方不大,所以自然也不会热闹到哪里去,不过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人虽然少,但都集中在一起,看起来倒是比武当山上热闹多了。

温玉衍抱着小宋青书走了一会儿,摸着对方的手似乎是回温了,才把人放下来,随口问道:“想不想吃糖?”

路边的一户人家窗户口还晾着核桃糖,蔗糖熬化了以后和碎核桃拌匀,变干变硬了之后反过来一扣,就成了。

宋青书没吃过,但他也只是盯着看了一眼,半晌后摇摇头。

温玉衍摸摸他脑袋,然后拉着他往里看:“婶子,麻烦问一下,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姓马的木匠啊?”

“你是说马强?”妇人还在忙活,闻言就转身看了一眼,见他身上穿着武当的道袍,立刻热情起来:“呦,是小道长啊,还长得这么俊俏,找马强是有什么事吗?他住村东头,离这边还得有段路呢,要不我叫人带小道长过去?”

“不不不婶子您跟我说位置就行。”温玉衍受不住她的热情,无奈道:“我自己找过去就是了,您不用麻烦。”

幸好找到马强的时候,人还没来得及休息,温玉衍弄了张图纸给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才算是让马强对他的想法有了个大概的领悟。

结果刚出门,一直都没说话的宋青书突然张了嘴,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七师叔,你跟八师叔真像。”

温玉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小家伙是说自己话太多,忍不住伸手弹了他脑门一下子,凶道:“胡说!我比他英俊多了!”

“……”

到底还是年纪小,学他爹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严肃脸学的还不到位,听完这句话以后,宋青书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么一笑,表情也显得生动、好看了不少,把脸颊上的肉往上推去,看得温玉衍忍不住想伸手去掐。

所以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究竟是怎样才能养成后来那鬼德行呢?

温玉衍百思不得其解。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一次经过了那户门口摆了核桃糖的人家。

但这次情况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从门口路过的时候,温玉衍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奇怪呻/吟声,并且似乎有人在说话,慌慌张张的。

温玉衍停了脚步。

门是开着的,他看到给自己指路的妇人半跪在地上,而她面前似乎躺了个人,正用力按着腹部不停哀嚎呻/吟,样子好像特别痛苦。

他敲了敲门,扬声道:“婶子,家里人出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宋青书拉着他的手,好奇的瞪大眼睛也往里看去,而屋里的人乍一听到声音,又惊又喜,赶忙探头往外看:“小道长,小道长你救救我家这口子……”

温玉衍踏进屋内,让宋青书在门边等着,他则是凑到了躺在地上的人身旁仔细看了看,见对方用力按着肚子,双眼微睁,瞳孔也有些涣散,脖子上更是出了一些细小的紫色点点,当时就觉得心里奇怪。

这分明是服用了碜沸散的症状,而碜沸散是一种慢性毒/药,谁会闲着没事给一户农家下毒呢?

温玉衍飞快一想:“婶子你别慌,我先帮你把他搬到床上去,这情况是今天晚上突然出现的是吗?那你家这位这两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麻烦你跟我说一下。”

妇人哭着老实把男人这两天的吃喝都详细给说了,都是家里的东西,两口子用的也都一样,现如今一个中了毒倒在地上痛苦不已,一个却什么事没有。

温玉衍手上不停,飞快点了男人身上几处穴位,呻/吟声慢慢弱了些,但这并不能治根,只能让对方疼痛略微减缓,待会儿缓过劲了还一样会疼的要死要活。

妇人还在哭哭啼啼:“……要说起别的,我就真想不出来了,我们两口子吃的用的都是一起的,他吃的那些东西我也都吃过,小道长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时候,温玉衍突然感觉有人戳了戳他肩膀,转头一看,板着脸的宋小豆丁就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一块破碎的瓦片。

瓦片上带了泥,但照样可以闻得到上头的酒香,温玉衍小心接过,问:“婶子,你喝酒吗?”

妇人一愣:“不喝。”

温玉衍问:“那你男人呢?”

妇人说:“他……以前喜欢喝,老是喝得烂醉,但是这些日子已经不再喝了。”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了温玉衍手里的瓦片,一看就知道那是打碎的酒坛碎片,便怔住:“这从哪里来的?”

宋青书在一旁插话道:“你家院子里,靠近篱笆旁的地方。”

这坛子明显新的很,而且温玉衍刚刚下山往这边走的时候也有看到窗户上有个酒坛的影子——想到这,他低头闻了闻坛子上残留的味道,又凑到男人身旁闻了闻对方身上的味道。

都是同样的气味。

这时候,隔壁听见响动的也跑出来看情况了,一有人大呼小叫,外头就开始变得乱糟糟起来,哭声和疑问声混在一起,有人匆匆跑去请郎中,院子里吵得很。

温玉衍没再说话,而是随手把那坛子碎片丢到一旁,然后擦了擦手。

他手指飞快在男人喉头一点,迫使对方张大嘴,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丸子就顺着掉进了他嘴里去。

药丸子几乎是入口即化,几息过后,男人就感觉到腹中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了不少,喉咙里也是一片清凉,稍微缓解了他的腹痛。

没一会儿,村子里的老郎中就来了,瞧见男人出了满头虚汗,面如金纸,整个人就像是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赶紧上前给他把脉。

“师叔。”旁边宋青书小心翼翼扯扯温玉衍的衣袖,等着他蹲下去以后,便贴在他耳旁悄悄说:“这个人是不是中毒了?”

温玉衍摇摇头:“虽然看起来很像,但那酒坛没有异常,脉象也摸不出什么,所以我也不大清楚。”

宋小豆丁皱皱鼻子,觉得师叔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一样。

等着那老郎中把完脉,也确实没有说是中毒,只是推测可能吃坏了什么东西导致的腹痛,妇人这才放下心来,一边抱怨着自家男人定是又在外头偷吃了,一边忙活着去弄些热水来给他喝。

到了这时,温玉衍自然是顺势辞行要回山上去了,妇人送了几步,又转头匆匆回了屋。

村子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周围屋里亮着的灯火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在提醒着方才的喧闹并不是幻像。

温玉衍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被宋青书看到,小宋便仰着头看他,小声道:“师叔,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嘘——”

温玉衍眨眨眼,随后俯下/身,把小宋一把抱了起来,笑着说:“没什么奇怪的,师叔只是在想啊,今儿个下来原本是想带着你在附近逛逛,给你买点糖,结果下来的太晚,什么都没有了,总是感觉就这样回去的话,实在是有点亏。”

六岁的小孩子再怎么少年老成,也不可能真跟大人似的,很容易就转移了注意力,听完这话,他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香甜的糖豆模样,虽然没开口,可是他忍不住抓紧了温玉衍的衣裳。

温玉衍便笑出声来:“反正我都当着你爹爹的面把你带下来了,你倒也不用害怕你爹罚你,因为肯定是会的,说不定还得带上一个我——早回去是一顿骂,晚回去也是一顿骂,那不如就晚点回去,咱们上前头看看?”

宋青书听他提起父亲,下意识又攥住了衣裳,好端端的衣裳被他抓得皱巴巴。

可能是那句一起被罚一起被骂的话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他心里莫名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叔有了不少亲近感。

他用短短的小胳膊搂住温玉衍的脖子,睁着黑亮亮的双眼,瓮声瓮气道:“那好吧,青书都听七师叔的。”

这一抱,一搂,让温玉衍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前些年便开始在想,往日那些熟悉的名字早已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没有人能够做到明明身在其中却依旧可以冷眼旁观,他也一样。

单看怀里这孩子,分明就是个懂事又乖巧的性格,还有着一双乌黑纯澈的眼睛,叫谁看了不喜欢?

温玉衍把小宋往上托了托,足尖一点,耳旁霎时便起了风声,又仿若无意般说了一句:“后山上那个小坟包是你给立的吗。”

宋青书没听清,等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闷声道:“是,那里埋的是太师父先前养的一只黑猫。”

温玉衍紧了紧胳膊:“你常去找它玩吗?”

“没有。”小宋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这个话题让他想起了以前抱着小黑在后山玩耍的时候,心里就有点不高兴,抱紧师叔的脖子,不乐意继续说了。

没一会儿,耳旁风声就逐渐缓了下去。

方才那个小村庄再往前一段路,就能见到一个镇子,这镇子上的人口不少,自然就要热闹一些,路边小商贩卖什么的都有。

温玉衍一下子就看到了糖人。

他拍拍小宋的后背,满脸兴奋:“青书,你想不想吃糖人?”

但小宋却没半点反应。

温玉衍转头去看的时候,就发现小宋直勾勾地盯着后边一个女人,那个眼都不带眨一下的样子,顿时让他想到了某些故事。

他一边心想,弟弟你才六岁,六岁啊!一边顺着小宋的目光看过去。

那个女人,不就是在上个村子里给他指路,后来家里又出事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