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换了一番天地,处处挂着红绸,张贴“囍”字。

正厅四方天地桌上铺着红布红烛,老头换上了赤色道袍端正地坐在一侧。

玄祖金仙站在老头身旁,素日常穿的金色袍子,只在袖口用朱笔勾勒了几朵仙灵花。

看来魔尊还算了解玄祖金仙,知道纵使他成亲,以金仙寡淡的性子也顶多做到这个地步。

久违的乌鸦妖鸦毛染得鲜红,一脸喜气地唱着拜天地的祝词。

事到如今,穆湘只能配合着叩首,以免触怒魔尊,再次面临被逐出幻境的险况。

夫妻对拜,同牵喜带。

魔尊眼尾殷红灼如业火,喜袍绣金映出眉宇风流。戾气阴鸷尽数消散,魔尊立在这里,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男子,在迎娶他心上之人。

心上之人吗?

穆湘展开缀满珠玉的艳红袍袖,看得专注。

绝非如此。

魔尊不过是在幽冥殿孤寂太久,一心渴望怀念旧日的安稳,遂编织出这样的场景。

至于为什么选择她?

这百余年,就以魔尊又臭又硬的脾气,还会认识第二个女人吗?更何况,幻境里除了穆湘还能有谁?

或许,穆湘因着带有与魔尊同根同源的神玉和魔气,曾一次次和他产生玄妙的联结。

但穆湘明白,魔尊的情意,绝未到执念深种,要与她鸾凤和鸣的地步。

毕竟,在穆湘意图打破幻境时,魔尊还想过将她剥离出去。

不过,当下这些都不是顶顶要紧的事。

……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拜堂成亲一闪而过,直接就送入洞房了!

还有这榻上的鸳鸯锦被又是何时备下的?

配合拜堂就算了,洞房要怎么糊弄过去?

狭小的屋舍里,穆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犹豫再三还是先坐到了矮几上。

魔尊缓步走到榻边,与穆湘相对而坐,静静地望着她。

穆湘不敢对视,低着头分析目前的局势。

或许弄清魔尊到底残存几丝清明才是首要?

想到这里,穆湘轻轻牵起魔尊的手,主动靠近,“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

明眸皓齿,吐气如兰,一颦一笑,脱尘绝艳。

魔尊凝视着穆湘,眸染迷醉,眉眼扬起,“在道坛。”

成了!循循善诱,真的有效。

穆湘再接再厉,抿唇轻笑,“你当初为何救我?”

魔尊抚上穆湘凝脂面颊,掌心的粗粝摩挲得穆湘有些痒。

“你通体魔气,为正道讨伐,百口莫辩的模样,让本尊想起了一个人。”

这倒是让穆湘微微讶异。穆湘已经知道魔尊带走她是有意相救,却没想到是这个原由。

结合魔尊与金仙的争执看,应是魔尊瞧见穆湘受尽污蔑想起了自己被曲解的事。

说来也巧,他们二人,魔气乃是同源,被误解的始作俑者,也都是玄祖金仙。

“在想什么?”

魔尊眼底的阴霾,在映入穆湘容颜的刹那,驱散开来。

呼吸交错,近到穆湘几乎能看清魔尊的眼睫。

鼻尖相碰的瞬间,穆湘猛然一退。

不行不行,这个没法配合。

衣带牵扯,有一物掉落在地。

穆湘直觉眼熟,顾不得魔尊的困惑,躬身捡起。

玛瑙坠子周围缠起一缕长发,入手可见工艺不精,内有瑕疵,仅是凡俗之物,却被魔尊贴身藏着。

穆湘微愣,“这不是……我那年为了逃离魔舟山,缠了自己的头发,用来哄骗乌鸦的玩意儿吗?”

魔尊唇角蕴着笑意,“当时木头来魔舟山要人,本尊正与他斗法,就见被你骗秃了的乌鸦扑腾着飞来报信,身上还带着这个东西。”

言罢,魔尊的笑意僵在脸上。

穆湘的眸子亮起来,“是啊,你再想想,你和金仙是如何和好的,又是如何回到茅草屋的。”

魔尊眼中混沌一片,“本尊……本尊是怎么与他放下芥蒂的?”

他按了按额角,“本尊……”

“不知。”

魔尊心神交战许久,终是吐出这样一句。他坐在那,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宛如失了魂魄。

穆湘复又握住魔尊的手,与他掌心相对,“魔尊,你说过,你要护住金仙与我。那你可知晓,若是你永堕幻境,不肯离开,金仙与我都不会好。而且……渡劫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金仙的心魔已成具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穆湘温润的灵力,涌动在掌心之间,轻轻涤荡着阴暗混沌,引导着魔尊。

魔尊的意识一点点恢复,喜堂,茅屋,草地渐行渐远,退散消失。他再次身处一片白茫茫。

穆湘召出神谕,一击劈开浓雾,露出了冥狱的原貌。

*

瀛洲城经历过穆湘的一场飞升劫后,几乎沦为废墟。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地火在大地沟壑处耗尽余力跳跃不息。

道坛是受损的重地,除却玄祖金仙护住的阁楼,其余皆已化为焦土。

纵使如此,劫后余生的众修士脸上亦看不出半分喜悦,他们俱是满腹疑云,无处纾解。气氛一度低沉。

玄祖金仙与魔尊同出一脉之事,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玄祖金仙德高望重是真,可此事……也太过骇人听闻。

与之相比下,剑仙苏轩栾残害污蔑同门的事,都算不得什么奇闻了。

方谦生管理道坛多年,见惯了各派你来我往的大场面,此刻心底虽有疑惑,却仍能笑容谦和,举止有礼地安排凌玄门弟子将伤者安顿入阁楼,并遣人向掌门禀告山下事宜。

凌玄门御清掌门闻讯,当即命人整理出素日堆放杂物的聚容峰,亲至道坛,大开山门,迎参加论道大会的天下道友上山安置。

大派风范,令受尽惊吓的众人心下稍安。

很快,一切变得井然有序起来,也终于有人想起去瞧瞧还在地上躺着的苏轩栾。

要说这苏轩栾也真是命大,此般几经波折后竟还□□地活着。

御清掌门待人宽厚,虽知苏轩栾恶贯满盈,但念在他伤重,还是应允了道元门的人带他入住聚容峰。

是夜,方谦生在鹿崖峰下逡巡良久,最终还是转回了御清峰。

巍峨的御清峰主殿,九十九级长阶两侧铺满灵珠照明。

流光璀璨随人影晃动,正合上方谦生此刻纷乱的心境。

“你来了。”

主位上,御清掌门阖着双目。

方谦生躬身一礼,“掌门,弟子心乱。”

御清掌门依旧没有抬眼去看方谦生,“你不信他。”

方谦生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弟子只是疑惑。”

御清掌门面目平静,沉声如水,“生疑即是不信。”

他缓缓睁开眼睛,静望着方谦生,正色道:“玄祖定有苦衷。他不说,即是不能言表。你忧心何用?今日之事,见者甚众,人心越乱,你我越该信之,任之。”

方谦生垂下眉目,郑重道:“弟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