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凝视着穆湘,她的云鬓玉颜在月下镀上银光,眼底蕴满星河摇曳。

大白说得对,她坚韧如斯,执着如斯,没人能够改变。

良久,魔尊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眸中的晦暗已散,转而变回常有的漫不经心。

魔尊斜倚凭栏,仰首看月,沉沉叹了句,“可惜,本尊刚觉出月色甚美,就要永远失去了。”

他深居魔界百年,心若枯木,任魔气遮顶,不见天光。

可穆湘的闯入,让幽冥殿后,温泉池边的枯树吸取神玉滋养,抽发出新芽。

他原是不以为意,却终于明白,那树何止是在池边发芽,还在他心底扎了根,甚至不知不觉间,枝蔓丛生,缠绕住了他的心神。

穆湘见识过魔界的死寂,也知魔尊百年的煎熬,她随着魔尊视线望向瘴气蒙蒙下的暗月,“待道魔大战后,你可以同师父住在晓物山庄,那里春日和风细雨,夏日莲花满湖,秋日皎月千里,冬日白霜铺地。你能赏尽四时美景。”

她顿了顿,“纵使不去,也莫要再回死气沉沉的魔舟山了。”

魔尊垂眸看她,“那你呢?你既如此喜欢,又怎能弃下这人间好颜色?”

穆湘笑得释然,“若修真界覆灭,生灵涂炭,哪里还有风光可赏?更何况……”

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在赌一个可能。”

魔尊一怔,继而明白了穆湘的弦外之音。他抓住穆湘的手臂,“什么可能?”

穆湘扬起眉梢,意味深长道:“双命格的变数……”

*

东方泛起鱼肚白,有小妖手持乌鸦毛急匆匆来报。

乌鸦毛上用妖力附着的文字,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

一看就知道,写信之人,心慌手抖。

连猜带蒙下,穆湘总结出大致内容……

炼器阁阁主黎镇海与少阁主黎风羿,于多日前辞别凌玄门返程途中,惨遭魔族残害至死。修真界闻讯,群情激奋,拜请玄祖金仙讨伐魔界。

各路修士齐聚魔舟山山脚。

魔舟山如今除了冥狱关押的妖兽,和杀阵内的怨魂外,唯有乌鸦留守。

想必若非魔舟山上的杀阵阻拦,乌鸦早已落到那群满腔怒火的正道人士手里,不死也要脱层毛。

群妖听闻有架打,纷纷躁动起来,请缨出战。

为免大战牵连妖界,造成难以预料的因果,穆湘严词拒绝了所有妖怪。

大白知道穆湘的担忧,特以妖王身份下令,除他以外,任何妖族不得离开魅城半步。

言尽于此,穆湘即使再不愿大白同往,也不能在众妖面前带头违反妖王的命令。

不过,经过劝说,大白妥协,不会干涉穆湘与魔尊和金仙的大战,只是助穆湘牵制住一众修士。

魔舟山山脚,矜贵疏离的玄祖金仙,遗世独立。

他身后,站满了义愤填膺,叫嚷着破阵的正派弟子。

玄祖金仙静默地望着魔气环绕的魔舟山,久久不语,光晕掩住了他的神色。

没人猜得出金仙心中所想,只是看着他孤高的背影,没来由地觉得,他是全部的信仰和倚仗。

因金仙与魔尊同出一脉,产生的隔阂,在修真界受到魔界威胁时,显得不再重要。

此刻,修士们只知道,金仙值得信任。而他们,不得不信任。

外界的嘈杂喊叫,无法撼动玄祖金仙半分,他岿然不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忽而,鹤影遮天蔽日,狂风裹挟着沙砾,夹杂汹涌怒气,袭向站在山下叫嚷的一众修士。

修士们东倒西歪,难以站定。

唯有玄祖金仙微抬眉目,直望天际。

展翅的大白身后,穆湘一跃而起,摔碎了装在怀里的瓷瓶。

幻妖妖气外泄,浓黑一片。

穆湘劈手一掌,爆出刺目灵光,引导妖气旋成阴鱼,与灵光凝聚的阳鱼组成八卦形状,悬在半空。

阴鱼阳鱼游走,八卦拆分,相隔的间隙,塌陷出黑洞。

魔尊趁乱飞踱至玄祖金仙身侧,拽着他钻进黑洞。

穆湘紧跟其后,飞身入内。

衣角没入的刹那,阴阳鱼相合紧闭,八卦又成。

随着一道润白的光芒闪过,八卦消失,化作圆盘,显现出幻境内的情形。

大白收起双翼,止住狂风。众修士终于得以稳下身形去观察眼下的境况。

璀璨无边的银河里,穆湘和魔尊,与金仙点足星辰,相对而立。

幻境由神玉蕴涵的灵力,借助幻妖妖气所化,隔绝尘世。在此,师承一脉的三人纵使全力相搏,也不会殃及无辜。

穆湘渡劫时的所为,让在场修士下意识相信她不会与黎镇海的死有关。但她蒙魔尊相救,又公然站在魔尊那边,着实令他们疑惑她与魔尊的关系。

金光笼罩下,玄祖金仙眉心猩红,眸染黑气,游离在癫狂的边缘。

谁能想到,这冷冽庄严的金光,有朝一日会变成金仙虚伪的外衣。

穆湘透过重重光晕,将一切看得分明。

没想到短短几日不见,金仙已与化成具象的心魔,融合为一,甚至隐隐有心魔占据主体之势。

穆湘不禁为金仙感到难过。

曾经那样高高在上,宛若神祗的金仙,竟会有这般暗昧的时刻。

许是穆湘眼底的怜悯过于刺眼,金仙眉心狰狞的血红盘生蔓延。

他袍袖翻转,落花满天,反手一握,在花间的虚空中,抓住一柄逐渐现形的仙灵剑。

剑尖凌厉划过,轻舞的落花,登时带上韧芒,涌向魔尊与穆湘。

“这……金仙的剑招为何会带着一股莫名的邪气?”

有一悟性颇高的修士,渐渐看出不对。

众人未曾见过玄祖金仙用剑,但从金仙在道坛的数次出手中能看出,他的灵力虽则冷冽,却绝无暴戾。

经过提醒,在场修士皆回过味儿来。

不过,修士们很快就为金仙的反常找到了理由……

“邪魔祸世,人人得而诛之,玄祖金仙为惨死的黎阁主扼腕,对魔尊显露杀意也属常理。”

魔尊有心魄灵草加持,无须借助血怨大阵,亦可调动上吞虹霓的怨气。怨气越聚越浓,汇成弥天之雾。

魔尊探手抽出幽冥刀,撕裂怨雾,集于刀锋,横扫飞花。

势如燎火的怨气嘶吼着扑向玄祖金仙,芒焰跳跃生出恶鬼的獠牙。

“嘭——”

怨气灵力相撞,震得幻境摇晃不休,圆盘也跳了几跳。

银河移转,星辰碎裂。

幻境与神玉相连,牵带起穆湘内府一阵动荡。她隐忍不发,甩出神谕,趁着玄祖金仙分身乏术,击碎了他的护体金光。

金光骤裂。

幻境外的修士齐齐吸了一口冷气。金仙的嗜血面目就在眼前,可谁也不敢相信。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感,袭上他们的背脊。

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崩塌了。

玄祖金仙失去护体金光后,当即爆出通体黑气斩向穆湘,这一击倾尽全力,仙灵剑流光璀璨,裹挟黑气缕缕。可穆湘,却愣了须臾。

金仙……

魔尊飞身而至,挡在穆湘身前,他举起幽冥刀,引出怨气直冲云霄,迎上金仙的耀眼灵光。

应着穆湘的预料,金仙空门大开。

穆湘终于确定。

玄祖金仙已从心魔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他故意露出破绽,但求一死。

穆湘面临着一个选择……

她若杀念不起,魔尊与金仙共遭反噬,同归于尽。被魔尊压制百年的魔族,定会反扑。届时,两界掀起腥风血雨,修真界难逃一劫。

她杀念若起,玄祖金仙伏诛。魔尊痛失同门,必会重回魔界避世。修真界可保无恙。

穆湘垂眸,“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变数。”

突然,她扬起眉梢,“我偏选第三条路……”

心念百转,不过片刻。她在一击落下前,旋身冲进锋芒之间。

“穆湘!”

几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震耳欲聋,分不清各自是谁。

怨气撞入背脊,碎裂筋骨,灵力劈上额顶,击散魂魄。

几欲炸裂的穆湘,一掌拍上玄祖金仙的眉心。

为黑气污染的灵力,由金仙内府炯炯涌出,升至眉心,流入穆湘的体内,归入神玉。

玄祖金仙的身影在灵力抽离的过程中,愈发黯淡。

可玄祖金仙像是无知无觉般,怔在了原处,任由穆湘动作。

多股力量在穆湘体内冲撞来去,终于,随着一抹溢彩流光,穆湘消散在天地之间。

肉身已去,为穆湘重塑内府的神玉悬在半空。

魔尊血瞳殷红,修长的手指颤抖着触碰润泽万物的神玉,继而紧紧握住,直攥得骨节青白。

幻境崩塌,魔尊与金仙跌回魔舟山山脚。

法器神谕滚落。

这一切太过突如其来,修真界众人和赶来的乌鸦,都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白箭步上前,揪起魔尊的衣襟,欲抢神玉。

魔尊面如死灰,却半点不肯退让,他状似疯癫地坚定道:“穆湘不会死!一定不会!”

大白目呲欲裂,反手就是一掌,他怒吼着,“你还有脸说!你不是答应过我,会护好她的吗?结果又是什么?”

蓦地,他想起了什么,侧身瞪向身形即将化为虚无的金仙。

玄祖金仙面容苍白,愧疚不已,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细碎的金光里变回一朵金色仙灵花。

大白杀意腾腾,欲毁仙灵。

关键时刻,老头赶到,将仙灵花收入储物袋。

大白不肯罢休,“交出来!”

老头亦是悲痛,“大白,湘儿临死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木头身上的灵力抽空,你可知为何?”

他眼里泛起浊泪,“木头生来沾染三分魔气,修炼时又未重视,导致心魔滋长,污染灵力。湘儿这样,是要帮木头根除心魔,让他获得新生。”

“那穆湘呢?她的新生从何处得!”

大白知道老头所言非虚,但他满腔的痛和恨又如何宣泄?

大白振翅而飞,鹤唳九霄,如泣如诉。

力竭坠落后,他复又走向魔尊,“让我看看,好吗?”

腔调卑微到近乎乞求。

那可是穆湘啊!

魔尊木然地抬起头,唇际染血。

大白那一掌打得不轻,但魔尊仿若全无痛觉。

“嘀嗒——”

缭绕着魔气的血滴落,不偏不倚打在神玉上。

神玉陡然浮起润白的光。

老头泪意未退,眸中一亮,他掐着手指算了一卦,忽而仰天大笑。

在场之人无不怪异地望着他。

老头注视着魔尊手中神玉,“湘儿是双命格人,她消散的是肉身,和另一个命格。真正的穆湘还活着!”

在无尽的混沌和飘浮里,穆湘感觉到有凌冽之气灌注四肢百骸。

穆湘似乎听到有很多人在喊她,遂努力睁开眼睛。

抬眸乍醒,耀光夺目,融于神玉,重塑原身。

白芒刺眼的神玉从魔尊手心飞出,白衣翩然的穆湘出现在光影阑珊处。

穆湘顿悟了法尊昔年布下的第三关——“见自己”。

那时与她博弈的白袍穆湘,应当就是她的另一个命格。

*

时光飞逝,已过数年。

泉水叮咚,草色青青。

世外桃源般的幽谷里,错落着一排茅草屋。

屋前木桌上,一个看起来年近半百的老头,和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凑在一处下棋。

“唉唉唉,落子无悔!”

中年男子扣住老头的手。

老头吹胡子瞪眼,拍开了中年男子坚硬冰凉的手,又是一阵吃痛。

“别跟老夫动手动脚的,怎么说你这具身体也是老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你打造的。”

眼前二人,正是玉仪和法尊穆云尘。

那日道魔大战,神玉内几股力量相撞,生生将法尊挤了出去。

顺着熟悉的灵力,他误打误撞附在了神谕之上。

神谕是老头用当年镇压魔君厉沧的神剑铸成,滋养一缕残魂不在话下。

并且,这些年老头几经尝试,还为他打造了一具玄铁之躯,供他在人间活动。

日日磨合之下,法尊如今竟也能与常人看起来无异,只是夜间还需躲回神谕内。

法尊冷哼一声,“不下了。回回都用这个由头悔棋。你自己玩吧。”

说罢转身就走。

老头一捋胡须,还想去拦。

“爹,师父,又吵什么呢?”

月白衣角拂动,穆湘捧着花盆走出来。

老头自知理亏,岔开话题道:“没什么,你这是又抱着仙灵花出来晒太阳啊?”

魔尊沉着脸走出来,“可不是吗?说是日头好,有助于木头汲取光华,早日修成人形。”

他眼尾的殷红挑了挑,“倒不见你陪本尊赏过几回月。”

“行啊,那你钻进花盆里,我也天天抱着你去看月亮。”

穆湘抬起花盆凑近魔尊,促狭道。

那些黏糊糊的泥巴近在眼前,让魔尊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后退半步,远离花盆,“你陪本尊赏月就够了。这个盆还是留给木头吧。”

法尊背手过来,“今夜不行。正逢中秋,大白会带萱娘过来。我们要吃团圆饭的。”

魔尊兴致缺缺,“他倒是来得勤,什么都丢给那只白鹰……”

如果让乌鸦把那只叫瑞翎的白鹰娶了,带回魔界,不知道大白还会不会那么闲。

他缓缓踱步,不觉间已到溪边。

金桂满枝,人过风香。

魔尊回首。

“既然无闲赏月,不若看云卷云舒。”

穆湘乌压压的长发如瀑披散,在微凉秋风里轻舞,她眸中星辰璀璨,恰似多年前魅城的那个月夜。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