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结束后,姜林氏送姜潮云回去,到了姜潮云屋内,到处走了一圈。
姜潮云对此也习惯了,像他这样的身体,住所都要很讲究,要很干燥的地方,即使天气湿寒,屋内也不能沾上一点湿寒气,因此这院子是姜林氏特地请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即使下雨天,屋内也做到很干燥,不会沾染湿气。
姜林氏查看了屋子里的干燥情况,又让碧心烧了银丝炭,这种炭是不生烟的,甚至还有淡淡的香气,体色银白,即使是皇室贵族,都少不得用这种炭来取暖,价格是很昂贵的,但姜漾羽每天都要烧近一斗,极为烧钱。
待到屋子里开始暖起来,姜林氏才问他跟韩知州说了什么。
姜潮云便老实地跟姜林氏说了。
姜林氏有些诧异,随即笑了起来,说:“那个护院居然还识字?”
笑着笑着,眼里却滑过了一丝疑虑。
姜潮云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他想着寒江穆是过来避难的,自然越不为人知越好,但他一时没想到这茬,还在知州面前提了他。
姜潮云脑子有些乱,语气和表情都变得有些含糊和闪躲,“他说他读过私塾,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姜林氏听了,疑虑倒是消了大半,这世间家道中落的不可胜数,弃文从武也很正常,加之她之前看那个护院,就感觉那一身气质委实不像普通武夫,估计幼时家境很不错,才能养出那样的人。
更何况那个护院救了她儿子两次了。
想到此处,姜林氏勉强将心放下来 。
对于她而言,能让姜潮云接触到对他充满善意的人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姜林氏又和姜潮云说了些体己话,便要离开。
姜潮云忽然想起来什么,小声问姜林氏:“娘,你现在和爹怎么样?”
姜林氏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什么怎么样?”
姜潮云说:“是不是爹惹你生气了?要是他真的惹你生气,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姜林氏沉默了,眼眶微微湿润,她努力憋了回去,温声道:“他能有什么惹我生气的,你不要多想。”
姜潮云好像看见了她眼里的水光,有些迟疑,不太确定地问:“爹他真的惹你生气了?”
姜林氏肯定地说:“没有,真的没有。”
姜潮云说:“刚刚在老夫人寿宴上,我看爹好像和你说了什么,你好像很不高兴,我还以为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你生气了。”
姜林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早该知道的,她和姜左岭也有好些年的不对付了,从前的相濡以沫到现在的生分冷遇,那氛围都不一样,别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亲生儿子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姜林氏吐出一口气,微笑着安抚了他几句,又借口有事,起身离开了。
姜潮云的直觉告诉他,他父母之间的问题好像是很大,但两个人都瞒着他,并不打算让他知道。
姜潮云将碧心叫来,问她:“你知道夫人和老爷最近怎么样么?”
碧心不假思索地回答:“很好啊,怎么了?”
姜潮云问:“没有吵架吗?”
碧心笑着说:“夫人和老爷两人可恩爱了,怎么会吵架?没有过这种事情的。”
姜潮云看着碧心,忽然小声说:“你骗我。”
碧心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结巴了,“奴、奴婢怎么敢撒谎?”
姜潮云看她这个模样,本来小小声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他故意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就是在骗我,我又不是傻子,好歹和你一块儿长大的,你撒谎我能不知道?”
碧心:“……”
这么说就有些犯规了,碧心心软了,欲言又止,然而姜林氏对她的震慑非同小可,顿了一下,到她嘴边的话又变了,“奴婢对少爷的诚心日月可鉴,怎么敢对少爷有半分隐瞒?”
姜潮云见她不上当,就有些郁闷。
前辈子他也这么问过碧心他们,但所有人对他的回答都是一致的,说他爹娘很恩爱,他爹都已经是一家之主了,都不像其他房一样纳妾找女人,自然是因为对他娘一心一意才会如此。
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是,他也有心啊,也能感觉到他们俩人之间作为夫妻“只要能不说话就不会说一句话,只要能没有接触就恨不得离彼此越远越好”这种气氛。
甚至他们还不是同房睡的。
姜潮云有些郁闷,也正因为心里有了别的事情,倒是对送了他人手抄经书的事情没有那么放在心上了。
待熄了灯后,寒江穆从室外进来了。
姜潮云一言不发,寒江穆也不说话,两个人保持了一会儿的沉默,姜潮云率先说了话,“你今天怎么走门了?”
没等寒江穆回答,姜潮云哼哼道:“我以为你只会爬墙爬窗。”
寒江穆说:“少爷,正常人才走门。”
姜潮云愣了一下,语气不禁好奇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正常人吗?”
寒江穆沉默了一会儿,问:“少爷觉得爬墙不好?”
姜潮云说:“当然不好,只有梁上君子才爬墙爬窗,君子尊礼,自然要从正门走。”
寒江穆说:“是这个理。”
又问:“少爷觉得自己是君子吗?”
姜潮云这次倒是和寒江穆心平气和的说话了,“不觉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又有些失落地说:“如果我没病的话,倒也能做一个普通人。”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觉得和寒江穆说这话多少有些不合适,怕寒江穆怜惜他,立马说:“但是我爹娘疼我,倒是比一般人要好许多。”
寒江穆又沉默了。
姜潮云看他不说话,又不习惯起来,语气凶巴巴地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不是话很多吗?现在不说话,是哑巴了吗?”
寒江穆便说话了,他语气低沉地道:“若是少爷的爹娘不疼你,你又该如何?”
姜潮云愣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寒江穆道:“这世间总有不是全心全意爱孩子的父母,若是少爷的父母也不爱少爷,少爷当如何?”
房间黑暗,姜潮云看不见寒江穆的脸,但他觉得他在看他,用他那双漆黑的瞳孔注视他。
黑暗给予了姜潮云偌大的安全感,他倒也心平气和地说:“没有这个可能,我爹娘很疼爱我,倒是寒护院你,若是你父母不爱你,你当如何?”
寒江穆平静地说:“除之而后快。”
姜潮云:“……”
他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问:“除、除之而后快??”
寒江穆他爹不是皇帝吗?
寒江穆缓和了语气,说:“自然是开玩笑的,少爷害怕了?”
姜潮云没说话。
寒江穆说:“我听说过一个传闻,当今圣上有一个儿子,乃是元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顺位继承人,但你可知,为何太子是娴妃所出的六皇子?”
姜潮云这下精神了,“为何?”
寒江穆说:“传闻元后之子出生之时,天有异象,国师为他起了一卦,断言他将是能一统天下,保洪图社稷,巩国祚绵延的千古明君。”
姜潮云咋舌,国师算得还真的挺准,“然后呢?”
寒江穆古怪一笑,“然后?然后便是元后母族被诛九族,因为莫须有的通敌叛国之罪,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不足月的婴儿,满门抄斩,无一生还。”
姜潮云:“……”
寒江穆慢条斯理地问:“少爷可知为何?”
姜潮云声音都哆嗦了起来,“不、不知。”
救命!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啊!
寒江穆说:“因为当今圣上,不需要一个即将成为千古明君的儿子。”
姜潮云小声说:“为什么不需要?明明很好啊,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寒江穆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有传闻元后抱着三皇子找圣上赐名,圣上赐了一个“暮”字,暮者,晚也,饶是有大器,也难成矣。”
姜潮云:“……”
寒江穆这都恨不得把他的身份告诉他了是吧?
寒江穆说:“这样的父亲,少爷觉得该不该死?”
姜潮云小声说:“我觉得,该死。”
寒江穆问:“少爷当真如此觉得?”
姜潮云这时候没法说违心话了,他认真地说:“真的,若传闻当真,当今圣上因为一己之私置妻儿乃至国家百姓于不顾,妄为人夫,妄为人父,妄为人君。这样的人,于公于私都该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寒江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少爷能说出这种话,当真让我惊讶。”
姜潮云愣住了,反应过来,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嘲讽我吗?”
寒江穆说:“我以为少爷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应当不会觉得圣上有错,毕竟他是皇帝。”
姜潮云冷哼道:“不食人间烟火不代表不明是非,不辩对错。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过错若是太大太重,那便连一条性命都无法弥补。”
寒江穆说:“那少爷觉得该如何?”
姜潮云知道寒江穆的身份,也不怕他是来害他的,便无所畏惧地小声说:“若那元后嫡子还在,有心谋夺帝位的话,史书上就给当今圣上添几笔,让他“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气死他。”
说完,又觉得不对,他这么说岂不是称了寒江穆的意,这不行啊!
姜潮云想到此处,立即作出一副不忍心的表情,“算了,这实在是太残忍了,还是给他一个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