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潮云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全部, 大脑当真是一片空白。
直到回到房间坐了许久,才慢慢地消化了这两件事情。
姜左岭死了,姜潮云忍不住红了眼眶。
难怪这几天他去看林月容, 发现她眼眶总是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
他们之间就算有怨, 但也这么多年了,总归有情分的, 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自然也是。
这时候, 他倒是又想起姜左岭对他的好来。
这不能细想,一旦细想, 眼泪就流了下来。
碧心走进房间,听见抽泣的声音,吓了一跳, 赶紧走过去,果然看见姜潮云在哭, 那大滴的泪珠从眼眶里滑落的模样太过骇人, 叫碧心都急了起来, 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姜潮云扭过身体, 拉着袖子擦了擦眼泪, 哽咽着说:“没事,刚刚不小心撞到脚趾了。”
碧心一听, 弯下腰去要给他脱鞋子, 姜潮云连忙避开, 说:“不用看了, 我现在不疼了。”
碧心看他这副强忍哭意的模样, 不信他的话,“让奴婢看看吧,要是撞得重还是得擦药的。”
姜潮云再一次含糊过去,“真的不疼了,我不想让你看我的脚。”
碧心听了,觉得有些好笑,也真实地觉得她这个少爷与其他人不一样。
她也不强求,转身去柜子里翻了药膏出来,放到姜潮云面前,“若还疼,少爷你自己擦些药吧,不要强忍着。”
姜潮云含糊地应下,将碧心支开,又掉了几滴眼泪。
他为姜左岭身死的消息哭了一通后,才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
荀先生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他慢慢地琢磨过来了,但他还是不肯相信,又想到了姜耀宗上次的异样,擦了擦眼泪,悄悄地溜出了房间,直奔荀先生的院子过去。
姜潮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他可以小跑很长一段路也不会觉得胸口闷痛,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此时的天气还残留着冬天的余韵,阳光并不如何热烈,空气也带着清凉又幽寒。
在通往荀先生院子的路上有一条小道,小道两旁栽种了桃花,现在全然绽放,桃花娇嫩,点缀了这一条萧索的小道。
姜潮云从这小道跑过,身上也沾染了这幽幽的桃花香。
他气喘吁吁,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会遇到小童和荀先生的可能性,直接跑到了姜耀宗门前。
然而他去敲门,门内没有回应,他又敲了几下,都没有回应。
姜潮云料想姜耀宗应该还没回来,便坐到了门槛上,等姜耀宗回来。
这一等,他等得差点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姜耀宗的声音,“少爷,你在这里干什么?”
姜潮云顿时清醒了,他抬起头,看向姜耀宗,动了动嘴唇,眼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
姜耀宗眸光一动,犹豫了片刻,坐到了他身边,“别哭了,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姜潮云自觉得在比他还小两岁的姜耀宗面前掉眼泪,委实有些丢脸,连忙擦了擦眼泪,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我爹死了。”
姜耀宗有些意外,然而想到寒江穆的脸,却又觉得不那么意外,他理了理袖子,问:“少爷在为他伤心?”
姜潮云轻轻地“嗯”了一声,“毕竟是我爹。”
姜耀宗说:“少爷,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姜潮云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话?”
姜耀宗没说话了。
姜潮云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又问:“你知道蛊吗?”
姜耀宗看向他,“少爷从何处得知蛊的事情?”
姜潮云含糊地说:“我身上有蛊是吗?”
姜耀宗扭回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姜潮云说:“你刚刚都说了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的。”
姜耀宗一顿,说:“我是这么说过,不过不管是荀先生,还是夫人,都要瞒着你,我若是说出来,恐怕不妥。”
姜潮云央求道:“你说罢,我想知道,求你了。”
姜耀宗看向他,声音轻了许多,“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的。”
他想问他这样一个外室子,姜潮云是如何做到这般从容地与他说这些话。
然而话到嘴里,又说不出口。
姜耀宗叹了一口气,说:“少爷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说完,便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姜潮云。
包括姜左岭的事情。
姜潮云本来脸色还有些因为小跑过来而涌起的淡淡潮红,现在听见姜耀宗说的这些话,脸色慢慢地惨白了起来。
姜耀宗说:“你小时候总是发病,就是因为姜左岭厌烦你,或许心里还有过你要是没出生的话该多好之类的想法。男人一旦狠心起来,连妻子儿女都可以杀掉,产生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但寒冰蛊就是能因为母蛊宿主的这种情绪,会牵动子蛊来汲取你的血肉,等到你的元气血肉消耗殆尽的时候,子蛊才会从你身上脱离,回到母蛊身边。”
姜耀宗看着姜潮云的脸,看见他眼眶越来越红,大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顺着圆润的脸颊汇聚到精巧的下巴处,最后滴在膝盖上,晕染出一片暗色的水迹。
姜耀宗伸手想去拍他的脊背,然而目光触及自己手指上的黑色污迹,轻轻颤抖了一下,收回了手,“……少爷,不要为不爱你的人哭泣,你这样好,是他不知道珍惜,死了也是注定有此一劫。”
姜潮云垂眸,他想起来前辈子自己死前其实一直断断续续地生着病。
马大夫的药就是在那时候不管用了,就算喝了一开始会好许多,但很快就会来得更凶,最后将他压在床榻上,再也没法起来。
而那段时间,林月容和姜左岭之间的关系应当是这些年来最为僵硬的时候。
两人来看他,都是一前一后过来,即使在病床前,也是林月容坐得近,姜左岭坐得要远许多,好像很不忍心看见他那副病容的模样。
他们每次过来探望他,他都是病得越来越重,最后一次,姜左岭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如果姜耀宗说的是真的,那真相对于他来说,未免太过残酷了。
姜潮云已经脱离那种动不动觉得寒冷的日子很久了,但现在,他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寒冷,这种冷意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丝丝地吹遍了他四肢百骸。
姜潮云忍不住抱住了手臂,浑身都在发抖。
姜耀宗迟疑了很久,才将手放到了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荀先生能将你治好,放心吧。”
姜潮云感觉眼前都有些模糊,姜耀宗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都变得分外模糊,听不清晰。
这种时候,他忽然分外想念寒江穆。
前辈子,是寒江穆带来了马大夫,他从那个时候就喜欢自己,即使他本人不知道,他也依然为他默默付出。
这辈子马大夫错诊的事情早早暴露,也是寒江穆默默地将荀先生推给了他。
寒江穆对他还那样好……
姜潮云想到寒江穆种种,又想到了他送他的暖玉还在自己身上。
他伸手握住了脖颈间一直佩戴的锦鲤暖玉,那浑身的寒冷僵硬悄然化开,慢慢褪去。
姜潮云心里像有了依托,情绪都稳定了不少,他擦了擦眼泪,认真地对姜耀宗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姜耀宗收回手,目光从他水光盈盈的眼眸移开,撇开视线道:“不用谢,我只是告诉了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姜潮云声音还有些哽咽,他小声问:“你说跟我得了一样的病,岂不是也是……?”
姜耀宗轻轻颔首,“我身上的是钻心蛊,我娘盼我成才,用蛊虫来逼我读书,若是不驱动蛊,每个月初一和十五会发作,若是驱动蛊,每天都生不如死。”
姜潮云被震得久久无法言语,过了很久,感同身受地再次鼻子一酸,哽咽道:“你也很不容易。”
姜耀宗看他为他流眼泪,心里一阵震荡,复杂得难以言语,眼眶瞬间红了,他忍了下去,低声说:“还好,少爷不必为我担忧,人命如草芥,能在这世上走一遭,于我而言,也足够了。”
姜潮云伸手拍了拍姜耀宗的肩膀,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到时候继续读书吧,我帮你继续读书。”
姜耀宗说:“不必如此,我对出人头地并没有执念,少爷也不要觉得亏欠我,我娘……她该死,我也当如是……你不必这样对我。”
姜潮云不听,认真地说:“你把名字改掉吧,不要姓姜了,也不要叫耀宗了,你还是要继续读书的,你要出人头地,为你自己。”
姜耀宗默然无语。
姜潮云又想到了自己是被下蛊了,而荀先生说的那些话证明他是可以痊愈的,精神不禁一震,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笑容,“我要有好过我余下的日子,你也是,等我们俩解了蛊,都好好活,好不好?”
姜耀宗看着姜潮云,过了许久,才轻声应了一句:“好。”
姜潮云从荀先生院子里离开的时候,神态俨然与从前大有不同。
他回到房间先哭了一通,而后坐到书桌旁,让碧心研墨,给寒江穆写了一封信。
姜潮云知道这信注定没法到寒江穆手里,所以写得很随心,言语之间不乏感激想念之情。
写完这信,姜潮云看了一遍,觉得十分害臊,但今天心情大起大落,总想记录下来才好。
他将信放到抽屉里,因为哭了挺久,精神也疲惫了,便去床上睡了一觉。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睡着,后脚那封信就被人取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誊抄了一遍,然后快马加鞭地送到了身在嘉州的寒江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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