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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今天,秋漾已经离开一个月整了。
昭武帝略微有些出神,这在他身上可是极少发生的事,以至于下面的大臣弹劾完了?皇后的所作所为等了?半天都没能等到圣人回答,窦和正忍不?住出声提醒:“圣人?”
“嗯。”昭武帝迅速回神,语气温和,“照你的意思是,皇后做错了??”
弹劾秋漾的大臣正是窦和正亲信,晋州那边传来快报,皇后私自离宫不说,竟如此冷血残酷对待平民百姓,传出去岂不?是令人心寒?他定了?定心,再度道:“臣以为皇后娘娘此举过矣!须知法不?责众,那小莲花村村民固然有作恶之人,却也不?乏无辜之人,皇后娘娘如此武断专横,岂非矫枉过正?还?请圣人定夺!”
武秀杰阴阳怪气道:“照这说法,魏王叛乱,先帝爷也不?该诛杀他全家,毕竟魏王虽叛乱,可满门家眷又何罪之有?”
“强词夺理!”
“我看你才是没事找事!”
当着昭武帝的面两人便掐了?起来,窦和正小心地看着昭武帝,有些拿捏不准昭武帝的心思,叫他来说,实在是难以理?解一代帝王为何要给予皇后如此之大的权力,将皇后捧成神仙也就算了?,竟还?让她参政,甚至许她作弄兵权……圣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武秀杰常年守着国库,跟那些哭穷的官员打交道,自然练就一副好口才,胡搅蛮缠时丝毫不落下风,昭武帝便任由他们吵,眼看即将大打出手,他才出声制止:“好了。”
“圣人!皇后娘娘私自离宫——”
“谁说她是私自离宫?”昭武帝反问,“难不成她做什么事还?需要朝你报备?”
完了?,圣人又开始不?讲理了?!
“臣——”
“仙女的事你少管。”昭武帝毫不客气地说,“如今水银镜卖得不?错,你的俸禄应当买得起。”
武秀杰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随后昭武帝又道:“皇后此行朕早已知晓,她对于小莲花村的处置朕亦深表赞同,朝廷法令早已颁布,小莲花村却无视律法扼杀女婴,按律本就该罚,沉疴当下猛药,皇后此举以一警百,朕不?觉得有何不?妥。且皇后并未杀人,可见其仁义,尔等还?有何不?服?”
窦派官员敢怒不?敢言,皇后是没杀人,可她那做法比杀人更狠!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被昭武帝这般轻拿轻放过去,他令各州省传道官将小莲花村作为典型进行宣扬,务必要使小莲花村在大齐扬名,若要杀女婴结阴婚请自便,可一旦违法乱纪被抓住惩处,那么不?止自己要遭殃,连累子孙三代有污点记录可怪不得朝廷。
有时候好声好气的商量没有用,杀伐决断的雷霆手段反倒能震慑一群宵小,一味的仁慈只会换来恬不知耻的得寸进尺,只有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维护律法的尊严。
虽然皇后从去年起便已参政,但小莲花村事件才让群臣真正意识到圣人并非是为了?讨皇后欢心,这令包括窦和正在内的人都十分不?理?解,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一位不?是抓住权力便死守不?放,怎地会有人愿意分权出去?这样的话他又能得到什么?
若是秋漾在这里,一定要说一句小了?,格局小了,昭武帝生来便是人杰,他的思想远超同时代的人,以至于秋漾开始觉得,如果当初她刚入东宫时便与太子?爷推心置腹,即便没有去往现代世?界的契机,他兴许也能够接受这些新奇的想法。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想她。
可惜的是这份浓浓的思念之情?秋漾并没有收到,交通方便那也是针对从前到处坑坑洼洼而?言,等昭武帝的信送到她手上,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
经历过小莲花村的事后,宁秋娘与温慧都有细微的变化,尤其是温慧,她原本没什么大志向,只是因为独生女的缘故,宗族想要吃绝户,她便想闯出个名头,日后回家继承家业,不?至于叫爹娘一生心血拱手让人。
如今她已经成了?女官,可眼中却已不?仅仅只有那份家业了?,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奔腾,驱使着她继续跟随秋漾,去寻找自己人生中的目标。
之前她不明白自己还?在渴求什么,现在她似乎明白了。
不?过越往南下,宁秋娘越是沉默寡言,她原本话便不多,又善于掩饰情绪,温慧心大不曾察觉,却瞒不?住秋漾。只是秋漾一开始以为宁秋娘是因为她们沿途走来所看到的那些悲剧现实,直到她们进入位于大齐以南的忻州治下舞阳县,宁秋娘神色复杂,秋漾才想起来,宁秋娘在离家前,正是忻州人氏,其父便是舞阳县令宁永言。
十六离家,如今已过六年,近乡情怯不说,当年宁秋娘离家,还?与家人闹了不?愉快,如今舞阳县近在咫尺,她心中百感交集也是在所难免。
秋漾握住她的手:“可要回家看看?若是不想,咱们过了?今晚明日一早便离开。”
宁秋娘素来注重礼法,此时却反握住秋漾的手,足见她紧张之心:“女郎……我不?敢。”
她与父慈母爱的温慧不同,与无父无母的白虹也不?同,她本应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闺阁千金,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养到及笄,原本该寻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可她心中却生出了反叛的火苗,开始了?自我怀疑,她意识到自己十几年来都在依附父母兄长而生,因此当家里来了嫂嫂后,她便成了?即将泼出去的水。
她不敢面对,因此愤而离家,吃了?许多苦,最后反倒要谎称自己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旁人才不?会拿异样的眼神看她。
夜深人静时宁秋娘也曾迷茫过,她离家后过得并不顺心,官宦人家的小姐独身一人拿了银子开铺子,这其中辛苦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错了?,应当听从爹娘安排才是正确的人生。
不?要去想,不?要去怀疑,只要听话就可以了?,把自己的后半生赌在丈夫儿子身上,多少人一辈子?都这样过了?,她为何不?能?
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孤单,离家后那些吵过的架都烟消云散,只记得父母兄长的好,于是愈发迷茫,直到被选中成为女官,从官宦小姐变成商女,又从商女变成农女,奇怪的是那压迫自己喘不?过气的大山却变得轻松起来,事到如今,宁秋娘敢肯定地说,她迷茫过、怀疑过,反思过,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秋漾甚至都没有开导她,便见这个姑娘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短暂的软弱与不安不?仅没能打倒她,反倒成为了磨练意志的石头。
剩下温慧左看看右看看,没弄明白这两人手拉着手在做什么,只见她们相视而?笑。
到底是父母亲缘,虽曾有过龃龉,情?分却不能轻易斩断,且宁秋娘愤而离家六年没有消息,家中想必也焦急,她们出门在外轻装简行,若要归家,不?说是衣锦还乡,至少也得有头有脸,因此秋漾拽着宁秋娘进了?舞阳县最好的一家成衣铺子,一气试了?好几套。
虽说宁秋娘今年已是二十有二,寻常人家这个岁数早早做了?娘,但她看起来却跟十七八岁的女孩差不多,且因为多年经历,身上自有一股沉静气质,这一点是养在闺阁的女孩没有的。
温慧亦十分支持秋漾的做法,因此宁秋娘不?仅换了身衣裳,秋漾还亲自给她重新梳了?头发画上妆容。
宁秋娘真是受宠若惊,皇后娘娘亲手为她选衣梳妆,比面临数年未见的家人还?叫她忐忑呢!
秋漾一直都不大喜欢大齐女子的发型,有些不?仅不?怎么好看,还?累赘,她自己便常常换着法的梳头,然后再出去亮亮相,身为皇后,又曾有洛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她的存在就是流行风向标,潜移默化中,从前那种动辄十几二十斤的发型已经很少有人再梳了。
这洛京都流行了?,其他地方自然跟着走,有一个女孩这样打扮,其他女孩便会效仿,更何况这是真的简洁美观又好看。
宁秋娘提提裙摆,笑起来:“这款式好,走得快亦跑得动。”
说完又感慨:“若是有朝一日,能穿T恤长裤就更好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秋漾帮她整理好腰带,“多年未归,若是穿着打扮一如从前,难免叫人觉得你没有变化,如今的你早已不?是过去的你,你的家人应当明白这一点,并且学会接受。”
语毕,秋漾轻轻抱了抱宁秋娘:“没人能给你委屈受,明白吗?”
宁秋娘心头一热,眼眶不由得酸起来:“明白的。”
这六年酸甜苦辣百味陈杂,却比过去在家中那十六年自由,能得到今日的机会,她决不会撒手放过,当初选择了逃离,她便不?后悔。
宁秋娘家去见父母兄长,秋漾派了?两名侍卫跟随,说排面还是得有,弄得宁秋娘哭笑不?得,娘娘有时如小孩一般,总爱争点意气。
温慧眼巴巴看着她,这一年多来两人朝夕相处,早已情?同姐妹,她其实想说要是你爹娘对你不?好你就回来咱们不?要他们,可总觉得姐妹还没回去就这么说,像是在咒人家一般。
“我都知道。”宁秋娘摸摸温慧的头,“别担心我。”
此时她的心情?逐渐平静沉稳下来,秋漾与温慧非要将她送到家门口,宁秋娘拗不?过,心里却无比温暖。
县衙一般分为前后院两部分,依大齐律法,禁止举子?们回到籍贯地当官,所以基本上都是县衙前院办公,后院便是家眷居住之地,有些官员上了?年纪不?会再被调任,才会在当地购置房产。宁秋娘的父亲宁永言这县令做了?二十来年,虽说政绩不?惹眼,却也算是合格,只是运气不?大好,升迁时总是有人资历比他更老,这别人一升上去,他就又要在任上多待些年。
好在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雄心壮志也磨灭的差不多了?,就这样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过日子挺好。
守在县衙门口的衙役不认识宁秋娘,这也在所难免,她十六岁离家时还是个骄纵任性的女郎,六年下来面容长开不?说,气质更是截然不同,于是宁秋娘取出自己的任职文书,那衙役一看,连忙朝她拱手行礼,随后又多看了?两眼。
朝廷里有女官一事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不?过他们舞阳县还?是头一回见着女官前来呢!
宁永言一听说有女官前来舞阳,马上着官服前去相见,虽说县令品级大过女官,但人家是京官,必须好生接待。
谁知这一到府衙门口,望见那亭亭玉立气质过人的女郎,宁永言一时间竟伸手揉了?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否则他怎地没见到朝廷女官,反倒看见了?他那离家多年杳无音讯的女儿?!
宁秋娘看见父亲,当场便跪了下来:“不?孝女秋娘,见过父亲!”
饶是当年离家前吵了再多的架,他批评过她责罚过她,可她仍然是他的掌上明珠,这六年里宁永言无时无刻不在悔恨自己太过刻板严厉,才逼得女儿离家出走,她才十六岁,一个美貌年轻的女郎在路上太容易遭遇坏事了?,他甚至都不敢想,派出去的人一直找不到她,人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好孩子?、好孩子?——”宁永言慌忙冲过去,伸出双手扶住女儿肩膀,他一时激动,才意识到于理?不?合,即便是亲生父女也应当注意,谁知宁秋娘却扑进了?他怀里,反手抱住他,宁永言心头一疼,瞬间老泪纵横。
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自家县太爷的千金失踪数年,原来这位女官竟是当年的宁家小娘子??这、这可真是不敢认了?!
“你母亲若是知道你回家了,必定无比高兴,快快快,快跟我去见过你母亲。”
宁永言拉着女儿的胳膊,兴冲冲往后院走,宁秋娘乖乖跟着,这跟她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还以为父亲会生自己的气,甚至是不认她。
到了后院,服侍的婢女看见宁永言连忙上前行礼,“夫人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娘子??!”
“彩霞,好久不?见。”
名叫彩霞的婢女目瞪口呆看着自家离家多年的小娘子?,转身就往屋里冲:“夫人!夫人!”
宁秋娘刚想叫住她,先别惊扰母亲,可彩霞跑得实在是快,只过了?片刻,她便听到了那令自己多年魂牵梦萦的声音:“秋娘?我的女儿!秋娘!秋娘!”
宁秋娘一时间竟忘记言语,平日里任她机敏玲珑,此时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母亲……怎地变得如此苍老?!
宁夫人眼里瞧不见旁人,哪怕宁秋娘比起六年前有了?许多变化,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何能不识得?登时抓住宁秋娘,力气大的指甲都要陷入宁秋娘的手背,紧紧地盯着她:“可是我儿秋娘?可是我儿秋娘?!”
“阿娘,是我,我回来了。”
宁夫人一个激动,登时晕了?过去。
院子里顿时一阵慌乱,宁夫人虽然昏死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抓着宁秋娘,生怕她跑了?。
“自你离家后,你娘便病了?。”宁永言沉重叹息,“她自认害了你,大夫说她郁结于心,这些年她盼着你回来,不?知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我儿,日后你别再离家了?,爹娘都不再逼你了?。”
宁秋娘心如刀绞,她守在母亲床榻旁,泪水涟涟,半晌才想起问:“……大哥呢?”
宁永言道:“因你离家,你母亲责怪自己,也责怪你兄长嫂子?,几年前便将他们分出去过了?,你兄长他考中了秀才,如今在县里开了?家私塾,只逢年过节来往。”
宁秋娘听着,心中愈发难过,她抬起头对父亲道:“是女儿错了?,不?该不告而?别,害您二老为我如此担心受怕。”
向来古板严肃的宁永言表情却很温和:“你平安活着,我跟你母亲心里便踏实,你兄长早已有妻有子?,不?必我们担心,我们只怕你在外头餐风宿露受委屈,又无人与你出气。”
她小时最是爱哭鼻子?,摔倒了?都要跑来找爹娘撒娇,外头人心叵测,她一个闺阁千金,若是碰到人给她气受,她又能如何?
宁秋娘努力不?让自己哭得太过凄惨,“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只是实在不孝,未能承欢膝下,又令父母如此牵肠挂肚。”
她憋着那口气不?肯回家,甚至远离忻州选择北上,如今看到父亲鬓生华发,母亲病容憔悴,真是宛如千根针刺在心上,又疼又恨。
哪怕她不归家,但若捎回只字片语,也不?必令父母如此忧心。
宁永言别过头,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复又道:“为父看了?那任职文书,如今你竟是女官了??”
宁秋娘应了?一声,冲宁永言露出笑容:“是的,女儿如今为朝廷做事,领朝廷俸禄,且有独立女户,先前那神仙种便有女儿的一份功劳,日后说不?得要流芳千古呢。”
宁永言听了,亦跟着露出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