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很清楚他把这两本书往上呈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烧,不过,他更清楚戴名世的这本书如果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会出现什么样的危机,说实话,对于现在的官场,胤禛觉得福晋说的很对,汉人官员做得再好也是被满人官员压着,皇阿玛终究还是更信任满人官员。
这其实有三藩之乱和南明之乱的遗留原因,还有南方隐藏的那些暗流。
这些年把史书翻了一遍的胤禛很清楚,对于这种局面,要不就是徐徐图之,慢慢引导让天下归心,把暗流消弭于萌芽之中,要不就只能等着有一天突然爆发出来,就像这一次的福建流民,胤禛真的不信没有人的帮助,那群人能那么顺利的到福建。
就像苏莹说的,五十几岁还来参加科考的戴名世确实是一步很妙的棋,用的好既可以彰显皇上的圣明,用的不好,只会让文人更加离心,也会让人更加不敢说真话。
读史书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胤禛清楚的知道了‘指鹿为马’的坏处,而他手中的密探网络也让他清晰的看到了这些年朝廷上下出现的隐报瞒报各种灾荒灾情,还有那些满人官员明目张胆的贪腐。
皇上清楚这些吗?胤禛不敢猜测。
胤禛最后只呈上了一本《南山集》,他甚至专门找了戴名世让他写了撰写《南山集》的初衷,看着这老头直言不讳的写要作为一个‘信史’,还死也不改。
胤禛只能也写了一篇,把他相识戴名世的过程详细写了下来,还专门对戴名世的品德加以褒扬——他这辈子除了拍过他家老爷子的马屁之外,还真没这么费劲的夸过人好吗?尤其是戴名世这个老头,那脾气是又硬又倔,还言之灼灼的说什么皇上是个明君,绝不会因言而降罪。
作为从小到大伴君伴虎几十年最有发言资格的人,胤禛对这个老头的天真报以‘呵呵’,然后就直接把戴老头这话给写到他的上书里面了。
把两篇上书写好封好,再把《南山集》用盒子包好,看了眼还觉得自己的书能被皇上看到而兴奋不已的戴名世,转身亲自把两份折子和一个盒子放到一起递到了梁九功手中。
胤禛把东西送了上去,简直是坐立不安的等了好些日子,就连他捅上去的福建灾荒后续他都没顾得上去关注,至于搜集太子一党的罪证什么的更是敷衍了事。
在几天之后才接到皇上微服出巡到了翰林院,然后和一个叫戴名世的老头子谈了半天话,甚至被戴名世说得哑口无言,气哼哼的回了宫,过了两天又去继续辩论(吵架)的消息,据说两人还对当今皇上的政绩造成的影响好好的掰扯了好几天,戴名世那几天可是把康熙皇帝给夸的就差说他是千古一帝了,那溢于言表的佩服之情,唉!
就是后来戴老头子不知遮掩的说康熙皇帝南巡太过奢靡,花费太过,应该把这笔银子用来修黄河,不过,康熙皇帝竟然少有的没对这事加以反驳,保持了沉默。
胤禛那提着的一颗心瞬间放下,万分感谢皇阿玛那一年的殿试北巡还没回来,没在京城就代表着两个人没碰过面,简直是大幸!并感叹,一个倔老头拍起马屁来还真是狠!
经过太子废了又立一事,胤禛对他们家老爷子也有那么点深入了解,任何惹到老爷子的事,老爷子训斥也好打骂也好,只要不存在心里,那就是小事。
而即使是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一旦老爷子把事情自己放在心里暗戳戳的琢磨了,也会变成大事,那就坏了,绝对是要憋大招。
现在这样,胤禛相信,就是让老爷子动手把戴名世咔嚓了,老爷子还不一定忍心呢!毕竟也不是谁都有那个福分能和皇上吵架的。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样,要看时机,要看方法。
御史赵申乔在远远的确认了和戴名世高谈阔论的是皇上之后,就默默地把家里面的弹劾奏章给压了箱底,想了想又翻出来,找了个火盆一把火烧掉。
戴名世不知道曾经有一场弥天大祸差点光临了他,他也正在家里抹汗呢。
戴名世虽然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之才世间少有,但这不代表他是个蠢货,他不仅不蠢,反而是天下间少有的聪明人,尤其是雍亲王把《南山集》递上去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异常惨烈的梦,生生把他给吓醒了。
孔老夫子曾经曰过‘敬鬼神而远之’,可是易经也是所有读书人需要研习的重点,戴名世对易经也是略通,坐立不安之下,他焚香静心,给自己起了一卦,得了个履卦,有惊无险之象。
履卦:踩着虎尾巴,老虎不咬人,吉利。
履卦又称天泽履,本卦上卦为乾,为天,下卦为兑,为泽,上天下泽,尊卑显别,为小凶带吉之象。
戴名世一看踩虎尾巴,立马就想起来了他的《南山集》,他的那本书有多直白他还是心里有数的,这可是给皇帝看得,皇帝一不高兴,不就是踩了虎尾巴吗?
虽然卦象给的结果是吉利,戴名世还是战战兢兢的等了几天,遇到了一个一看就很有官威的同龄人,这个同龄人知识渊博还不摆架子,就是总是把话题往当今身上扯,扯吧,还总是言语之间颇为不敬。
做为一个对皇上的功绩非常肯定,并为之愿意出山为官的敬仰者,戴名世那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辱没他的偶像的,那个言辞不免激烈了些,还说了什么‘除了南巡花费过大,再无何过错’之言,就连言及太子,他都用‘这是皇上的家事,吾等听命即可,相信以皇上之英明,自有其真知灼见,非我等所能及’给怼了回去。
不过回到了家,他回忆了一下这番谈话,想到了这些年朝中局势,以及那个把太子之事挂在嘴边的态度,那冷汗是刷刷的就往下流。
想这天下,在这个谁都知道皇上对太子不满,就是雍亲王平时谈话都多有避讳,还有谁能随意的言及太子?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皇上一样的小心眼,戴名世很是提心吊胆了两天,在再次见到他心中猜测之人后,反而坦然不少,不过,戴名世很小心的隐藏了他猜出来人身份一事,还很语重心长的对新认识的朋友说‘皇家之事不可多言,皇上自有决断’。
当脑残粉有文化的时候,那威力也是很恐怖的,处处迎合,还一点也没啥不自然,还整天你做的都是对的,如果有人反对那绝对是反对的人错了,就是偶有不恭之处,也是粉丝有脑子不盲从的表现。
康熙皇帝对这个老粉丝很满意,满意到每过几天都要去来个粉丝见面会,和人谈心(听人夸他),每当做完此事,他就觉得身心舒畅。
康熙皇帝对粉丝见面会乐此不疲,可就苦了戴名世,既要保持脑残粉的忠诚,又要保持一个有脑子的脑残粉的修养,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胤禛在旁观了一段时间,见识到了戴名世的花式拍马屁之后,总算是寻到了一个解救他的机会——虽然很不想管这个人,可是胤禛可还没忘记是他把书送上去的,在他皇阿玛心里,指不定他和戴名世就是一伙的。
当然了,身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胤禛绝不会故意去拆老爷子的台的,他只是在弘易和乌日宁贵休沐的时候带着他们去了翰林院找戴名世。
虽然稍嫌刻意,但是胤禛觉得他皇阿玛应该能理解。
康熙皇帝当然能理解,就是有那么点不理解,看在孙子和外孙的份上也理解了,不过看看这个近期相处的挺愉快的朋友脸上那敬仰中隐含畏惧的表情,康熙皇帝又觉得索然无味。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戴名世,康熙皇帝终于还是恢复了一个帝王的威严,“戴名世,你那个《南山集》朕看了。”
戴名世一脸欣喜,对着康熙皇帝叩首,“请皇上指正。”
胤禛无法直视的轻咳一声,马上就被他们家老爷子瞪了一眼。
康熙皇帝捋了捋胡子,“那本书写的不错,历史典故既然是事实,朕也就不指正了,不过书中的年号——怎么是南明的年号?”
反正那什么屠杀不是他爷爷也不是他爹做的,康熙皇帝作为一个孝顺的,对这个只要不涉及这两位,就可以当作没看到,就是这年号,那时候他都做皇帝了,这年号还不改,身为被敬仰的对象,康熙皇帝表示他还是很不爽的。
戴名世不解的抬头看康熙皇帝,“回皇上,之所以那样记是因为可以清楚直接的知道这些南明小朝廷存在时间,您不觉得弘光、义兴、隆武、绍武、东武、永历这些或存一年或存两三年的年号正可以说明南明气数已尽,而彰显大清蒸蒸日上吗?”
康熙皇帝惊奇的看着畏惧俱散,恢复了和他辩论时的样子的戴名世,“是这样吗?”
戴名世严肃的点点头,“正是如此,一个只存在几年,还是同时共存的三个以上的南明政权,就是我,初听闻之时都觉得荒唐,可惜,经过考证确实如此,我在记录之时也是再三斟酌,最终还是觉得应该给明之一朝给个确定的结束时间,而南明,就是这个标志!南明结束就是明朝彻底终结!”
从来没想过竟然是这样的原因的康熙皇帝想到了戴名世现在所在,“你进翰林院也是想要做这个?”
戴名世点头,“是啊,我进了翰林院之后,还发现明史的编纂之中多有错漏之处,修史怎可如此草率,史学本就是应该如实记录,可惜现在,唉!”
胤禛再次无奈的轻咳一声以示提醒,戴名世扬起头,掷地有声道,“史学不如实,枉为修史之人!”
康熙皇帝哈哈一笑,“戴先生起来吧!你说的对啊,在什么位置,就好好做什么事,既然如此,这本《南山集》就不用改了,戴先生你也好好修史,等你不想修了,就找这个老四。”
戴名世大喜,有了今天这金口玉言,他半辈子的心血得以保全,他再次觉得皇上真是个好皇上,微微哽咽,“皇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