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心情烦躁地等着杨胤接下来的话,目光一侧直直盯着玉瑶的脸儿,见她低着头,发髻上的流苏微微晃着,不由半眯着眼重新靠在马车旁。
“吆,我说近日一早起就瞧着店铺门口彩霞贯天,原来是来了贵人,还是极为贵重的人。”一个穿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从算命铺子里走出来。
杨禛和杨胤双双转头望向门口说话的女人,只见暗沉的牌匾下站着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一身浓烈的紫红色裙子,发髻梳得的板板整整的,只是绒花和珠翠却插得满满的,眉目间的胭脂涂得也厚厚的,瞧着并不想寻常算命占卜的婆子,倒像是风月场的老鸨。
这半老徐娘斜斜靠在门框上,一双微微带着褶子的眼睛一勾瞥了太子和晋王一眼,手指捏在腰肢上微微一勾,一副惹人的模样。
在场所有人,除了云歌,都看出了这妇人有意勾引的端倪,杨胤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清冷的像是山上的冰雪,倒是一旁的太子杨禛看了那妇人几眼后却笑了起来,径直走到哪妇人跟前,伸手勾住她满是脂粉的下巴,嘲讽一笑,“徐娘半老……”
那妇人直直盯望着跟前明俊逼人,眉目微带贵气的男人,正要张口说话,却见男人薄唇微微一勾,勾出了一抹十分残忍又邪气的笑,“风韵全无。”
“若说秀雅清媚,还是我这位十三弟妹,”杨禛说完指了指站在妇人对面的玉瑶,“美目盈盈,又秀丽温柔,而你只有媚俗。”
妇人脸上的欢喜瞬间变得阴沉,死死盯着太子杨禛,一旁的孙伯安听到东宫这般肆无忌惮的话,不由讪讪地看了杨胤一眼,心底莫名升起不安,“王爷,刑部还有些事,我得过去回话儿。”
杨胤淡淡应了一声,孙伯安便急匆匆的溜了,这三人之间,他宁愿掉泪脑袋也断不想卷进去。
“倒是跑得快。”太子冷笑嘲讽的看着孙伯安走远的背影,随后扫了玉瑶一眼,目光落在杨胤的身上,“十三弟不要见怪,我这张嘴向来是如此的,诚实的很,玉瑶丫头的确盈秀绝俗。”
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玉瑶不由皱眉看了他一眼,上辈子她心中的东宫素来是玉树悬秋又霜寒蕴,也知道他为谋事会不择手段,六亲不认,可是这般玩世不恭的模样,她是从来没见过的。
或者他有意不让她瞧见。
想起他方才挑着那老妇下巴的模样,玉瑶心头忽然掠过对东宫的的厌恶。
这边儿,杨胤目光锐利的盯着玉瑶的双眼,眸底含着深深的逼迫和凉意,不容她躲闪回避。
玉瑶眨了眨眼,冲着杨胤温柔娇俏的一笑,主动挽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眼睛微微弯着道:“今天东街有戏班子,你既是来了,可否和我们一起去看场戏?”
苏云歌笑着蹦跶到晋王面前,天真无邪道:“二姐夫,你定要跟二姐姐去看那场戏,父亲差人寻我回太师府,晚了怕是要罚跪,陪不了二姐姐了。”
点漆般晶莹的眉眼,乌溜发亮,跟玉瑶刚刚嫁进王府时的模样极为相像。
“嗯。”杨胤淡淡回了一声,像是天空飘着的一朵卷云,清淡又干净。
苏云歌凑在玉瑶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便上了身后的马车,笑嘻嘻的走了。
玉瑶无奈的一笑,跟杨胤对视一眼,温柔又动人,全然一对小夫妻恩爱的模样;
太子看到这场面,不由瞳孔一缩,随后又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挡在玉瑶和杨胤二人之间,不由分说的伸手指着前面红彤彤的灯笼,道:“一个人闷在东宫也没什么意思,随着你们看看戏也不错。”
杨胤眉目闪过一抹浓烈的杀气,扫了一眼墙根蹲坐的流民,不由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如今他只要稍稍在流民的事儿上做文章,东宫就再也不是东宫。
正在这时,太子却双手交叉脑后,笑看着杨胤道:“父皇让孤给十三弟你传话。”
杨胤眉目落在他身上,静静的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孤自幼身子不好,吃不好玩不好,就想不起来。真要掉了其中那么一两句,十三弟办差就南辕北辙了。”太子弯唇,眉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有趣。”杨胤挑挑眉,迎上他玩味的眉眼,“四哥,请。”
东街芙蓉馆,外厅的堂间里头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错落有致的摆着六、七道京中小菜,中间摆着两壶梅子酒。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着,三个人坐在一起,玉瑶看着台上的戏子,晋王是个淡漠性子,冷言少语的,只有一旁的太子一边灌酒,一边喋喋不休的说着台上戏曲的错漏。
台上唱的是《铡美案》,因为曲种干脆利落、又能一舒心中悲愤情绪,在芙蓉馆里这场戏被打赏的最多,所以经常演。
台上的花旦拖长了腔调,唱的是秦氏带着两个娃娃寻夫君陈世美的那段儿,只是到了京城,却发现陈世美早娶了公主,成了威风的驸马爷……
忽然曲子一沉郁,鼓声按照鼓点一簇蔟的敲着,琴弦一拨,像是有人喊了一声,唢呐随着人声乍起,铁面无私包青天用铡刀砍了陈世美的头,一颗假的头颅滚落在脚边,戏子挥起水袖跌在地上。
杨胤百无聊赖地捏着玉佩,一旁的玉瑶却吓坏了,原本以为死过一次的人是不怕死的,可是看到戏曲里头颅滚落下那刻,却隐约有种再次受到伤害的感觉。
一旁的太子看到玉瑶害怕的模样,一双明俊的凤目,微微上挑,手指从酒杯上松开,似有朝着玉瑶伸出的意思。
声音朗朗微醺,正要开口,却见玉瑶细细的手挽住了晋王的手臂,一张秀丽绝伦的脸儿深深埋进晋王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晋王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忽然又停下来,像是得到了庇护一般安然。
他是从来没把苏玉瑶放在心上的,总觉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总是追着他,让他觉得总想逗逗气气她,可此刻看她依赖旁的男人,尽管是他素来敬服的十三弟,可心中却涌上一阵莫名的情绪。
太子眼尾扫了扫两人,见晋王眸底温柔的看着她的头顶,脸上忽然浮上了不悦。
“十三弟。”太子站起身来,朝着杨胤看了一眼,冷着脸道:“告辞。”说完,只是心事重重地拿着桌上的佩玉离开了。
“……”
“……”
玉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出神,嘴里说着宣帝有话传给晋王,来了又忽然冷着脸走了,走了倒也无妨,只是该传的话没传,若真的有公差,耽搁了怕是宣帝又要大发雷霆了。
这边儿,杨胤面色清冷的看着玉瑶,见她依旧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不由捏住她的腕子,冷冷道:“晋王妃,‘禛哥哥’,你当真这般叫他?”
杨胤见她慌乱的回神,不由哼了一声,方才见她和杨禛站在一起,他心里就极为不舒服,听到杨禛提起她先前追着叫他”禛哥哥“,心里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非得紧紧捏住她,让她哄着陪在身边,心里那股愠怒才能微微消散些。
台上锣鼓声重启,纱幔变化成淡粉色,唱的是缠绵悱恻的黄梅戏,玉瑶伸个懒腰,没骨头似的靠在杨胤的肩上,眼睛困乏的半闭着,手捏着他的大手喃喃道:“王爷,他说父皇传话儿,真要耽搁了办差……”
下半句她喃喃的说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杨胤静静听着,唇角微微一勾。
杨禛现在自顾不暇,皇上现在处罚他还来不及怎么还会让他传话?方才杨禛还特意来晋王府,说好听的让他从中帮衬。
杨禛如今处境为难的寸步难行,方才那些玩世不恭的模样,不过是不想在玉瑶跟前跌面子。
而他之所以让杨禛来,并不是为了他那句什么宣帝的传话,而是有意让他见到玉瑶对自己的依赖。
杨胤垂首看着玉瑶,只见怀里的小丫头不再喃喃自语,呼吸渐渐绵长起来,像只俏生生的猫儿一般沉沉地睡过去了。
杨胤面色温柔的看着她,修长又冰凉的指尖微微划过她的脸儿,眼神宠溺。但是片刻后,杨胤却想起了‘禛哥哥’这三个字。
只是怀里的小姑娘正睡得沉,困恹恹的跟个猫儿似的根本不会解释禛哥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胤看着她那张容光照人脸儿,又不舍得叫她起来,只能捻着玉佩静静的看着台上的戏。
夕阳西下,戏台已经落幕,外面家家户户已经挂上了闪闪烁烁的茜纱灯笼,玉瑶躺在一个清凉却又舒服的怀里,小睡了一觉。
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宜和苑的床榻上,并没有方才那股微凉又舒服的感觉,正揉着眉心,就见紫檀端着煮好的汤药水进门,“王妃,这是罗太医开的新方子,每日睡前泡一泡就会浑身暖洋洋的,胃寒疼痛也会慢慢的变好。”
铜盆里的热气氤氲,玉瑶将两只小脚儿放进水盆,花瓣一般的脚指盖儿用丹寇涂成了红色,清媚艳丽的像夏日池塘里开的一朵朵小芙蓉。
玉瑶靠在贵妃椅的靠背上,脑中却浮现出安答应那件事儿来了,固然她是不想插手的,只是,上辈子的孙伯安却顺风顺水的升到了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位置上,坐在这个位置上,手里掌握着东宫还有凉王的一手证据,确确实实给杨胤帮了不少的忙,尤其是在杨胤最举步维艰的时候。
所以,这个情,不求也得求。
待净了手,梳妆打扮后,玉瑶穿了一件素净的衣裳,吩咐紫檀端上了小厨房刚蒸出来的梅花糕,去了晋王的书房。
玉瑶进门,见他合上了手里的折子,便捡了他左手边儿的空座坐下,随后又将匣子里的糕点往杨胤手边一递,“小厨房里刚蒸出来的梅花糕,王爷尝尝。”
那梅花糕冒着热气儿,颜色红若胭脂,每个小小的花瓣上点缀着甜甜的山药糕,中心抹了些甘甜的梅花酒,闻上去甜甜香香的让人垂涎。
旁的人瞧见着梅花糕自然会捏起来吃两口,可是放在杨胤的眼里,着梅花糕却还有些典故。
当年晋王去贵阳府办差,被人在梅花糕里下了蛊,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孙伯安粗鲁嘴馋误吃了一个,当场就中了蛊,足足有三年身子都虚弱无比。
也正是孙伯安的无意之举,让晋王逃过一劫。
杨胤是个城府深厚的男人,见到那晶莹剔透的梅花糕自然对玉瑶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
玉瑶就是这样性情的人,不会因为个人情绪因小失大。
杨胤捏起那小小精致的梅花糕,睨了玉瑶一眼,“晋王妃是为孙伯安来的,还是为四皇兄来的?”
说起来,孙伯安跟玉瑶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给安答应捏造身份这等砍脑袋的事儿,饶是谁也不会趟这浑水,今日当真就那般巧合的逢见太子?
杨胤板着一张清俊的脸,眉目闪过一丝冷意,但是目光却落在玉瑶身上。
玉瑶见他一张扑克脸阴鸷起来,再对上他冷冽的目光,心里顿时慌了,脑子里也像是有根弦“噌”的一声断了一般,慌得手指发抖。
上辈子她是从来不怕他的,可是重生后每次对上他清冷的目光,心里就一阵阵的发慌。
玉瑶握紧袖子,低垂眉眼,转身就要离开。
杨胤眉眼不动,盯着玉瑶的眉目,道:“今日十四弟来府里,要联手对付东宫,苏玉瑶,你若执意偏袒东宫,本王便……”
皇家的真相就是这般残酷,东宫现在没有实力,各个王爷觊觎储君的位置很久了,现在这种时机,正是除掉东宫的最佳时机,而最有利最有权的人选就是晋王杨胤。
说到底,决定东宫去留的不在东宫,而在晋王的选择……而如今,玉瑶的态度直接刺激杨胤的选择。
玉瑶若是嘴里说一句袒护东宫的话,他必定会除掉东宫。
他自幼长在血雨腥风的皇宫,见惯了尔虞我诈,天生养成了一副深厚的城府和冷漠威严的性情,对万事万物都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偏生从遇见玉瑶那刻起,一切都像是天地轮转一般,太在乎。
江山为赌注,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跟前这个女人。
所以,在东宫这个问题上,他素来都是这般咄咄逼人。
玉瑶听了这话,倒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便捏起一块梅花糕细细咬了一口,糯米的甜加上山楂的酸,舌尖立刻弥漫了这种味道,玉瑶不由酸的耸耸肩,一双眼睛立刻缩起来,像只可爱的小白兔子。
“明明不爱吃。”杨胤冷着眉眼说了玉瑶一句,一只手却将清茶送到了玉瑶的唇边。
玉瑶也不接过来,只是凑过唇去就着他端着的茶,喝了小口,晋王也不闪躲,由着她这般胡闹。
“我十三岁那年,险些被马车撞死,是太子出手相救……像是哥哥一般。”玉瑶将余下的梅花糕放在桌上的油纸上,“这才有了‘禛哥哥’的称呼。”
见到玉瑶主动解释,原本因为那声“禛哥哥”而升起的怒气顿时间就消散了大半。
见她忽然这般乖顺的模样,杨胤眸底闪过一丝怀疑,只是看着她眉眼盈盈的乖顺模样,心里又忽然漾起一抹隐约的疼惜,手指揉着她额前的发,叹口气道:“阿令,本王该拿你怎么办。”
阿令是玉瑶的小名儿,当初太师夫人产下她时,门口的玉如意突然闪了光,太师大悦,当即取了“令”这个字作为玉瑶的小字,平日里太师夫人都是喊她阿令的。
杨胤那声“阿令”刚落,只听得“哎呦”一声,玉瑶差点儿踩到了他养了多年的小狸花猫,杨胤大手一揽径直将她圈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
玉瑶此刻却一瞬间陷入了一种情绪,刚才那一晃倒是把上辈子一些残碎的记忆给记了起来。
那些旧年的记忆一瞬间涌上心头,前世的行为风格和想法跟这辈子很是不合,这样的自己,她不知道是否还是晋王深爱的那个,在重生这种状态下,她所有的举动和处事都会改变的,改变后会造就什么样的‘果’,也委实难说……
夜深了,窗户一下被风吹开,玉瑶恍神间,只见杨胤脱下轻裘披风轻轻地裹在玉瑶的肩上。
上辈子的他也是如此,总是在她最为难最窘迫时纵着她,由着她胡来任性。
见他穿着黑色的中衣站在风口上,玉瑶顿时红了眼眶。
“苏玉瑶。”晋王眉头一皱,每次她哭,都是要找事儿的,上次是哭着和离,这次又不知……
“呵,你就会整日整日的连名带姓的喊我。”玉瑶说着话,无意中发现门外那个送汤的婢女十分脸熟,略略想了一番,这不是前日与婉侧妃一同来宜和苑,守门的那个女子么?
“人家旁的侧妃识大体,会日日里送汤,”玉瑶看了杨胤一眼,继续道:“汤汤水水的送的这般勤,还东拉西扯的捡上旁人来要挟我。”
杨胤见她一副吃醋的小模样,不由神情愉悦地坐下来,扫了一眼门外的婢女,让她汤端给玉瑶后,便挥手让她退下了。
“汤煮的不错,这般好滋味,怕是没三四个时辰煲不出来,王爷也不怕被妾喝了浪费了去么。”玉瑶放下糖吃,说话像是玫瑰带刺儿,到底还是吃醋了。
杨胤耳旁进了玉瑶这话,心里立刻犹如春草浮生,满面春风和煦,恨不得立即将那带刺儿又爱找事儿的小姑娘拥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先前并未喝过,本王不喜喝汤。”
听了这话,玉瑶不由发怔片刻,随后又忽然想起孙伯安的事儿,“听闻孙大人性情敞亮旷达,还精于查案办差,查案必水落石出。”这话是为了大局着想,只是说出来情绪也不怎好,她向来是不喜欢悖逆心思夸人的。
杨胤听清楚玉瑶嘴里的话后,不由摇摇头,薄唇微微向左勾了勾,这才是睁眼说瞎话,上次见孙伯安时,分明还由着性情说是是梦见了祖母,还祖母托梦说孙伯安乃是荒唐酒鬼转世云云,总归一句话嫌弃孙伯安粗鲁好色。
想起这前后颠倒的话,杨胤不由笑道:“你祖母又托梦说孙伯安性情敞亮豁达了?”
玉瑶知道他是在笑话她,毕竟先前她说了一些不着调的奇怪话。
玉瑶咳嗽了一声,蠕了蠕唇,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托梦之事确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