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和鲁大妞才将小摊子收拾好,远远地就看见鲁伯走过来。
他是来接鲁大妞回家去的。
鲁伯还买了一根红头绳,献宝似拿给鲁大妞看,想她戴上。
鲁大妞一脸嫌弃:“又是红色的,都看烦了。”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利落的用红头绳重新扎了一遍头发。
“萧姑娘,是初八见吧?”
“是,你直接到杏花巷来。”
“那我们先回去了。”
她与鲁伯同月牙儿互相拜了早年,父女俩转身走入人群之后。
月牙儿独自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今日无风也无晴,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她听见一对夫妇在货郎摊上为了一支木簪讨价还价;听见巷落里有孩童在玩爆竹,“啪——啪”;听着一个母亲在哄她哭泣的小女儿,因为没钱再买第二只画糖。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观赏一幅画。
目光疏离。
“萧姑娘,你收摊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迅速将月牙儿拉入尘世,回头一望,是马氏身边的小丫鬟叶子。
叶子的面色并不很好看,像憋着气,语气很不好的样子:“东西你收到了吧?”
月牙儿点点头。
“那就好。”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打算走开。
“那个……”月牙儿喊住她:“我娘她,这两天好吗?”
叶子脚步略停:“她好不好,你在乎?”
自从上回月牙儿和马氏不欢而散,马氏好几日都郁郁不乐。叶子因更亲近马氏,见此情景,总觉得是月牙儿的错,如今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因此说话也格外刻薄,有心刺她一刺。
可是月牙儿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发怒,相反,她说话是很平静的:“那天的事,是我冲动了。”
“我还能送些东西到府上吗?”
叶子微微扬起下巴,看了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回到曹府时,马氏正在与曹百户说话。
“我不爱金钗,你就是给我买了也是白买。”
“这大过年的,旁的人一身俏,你连跟簪子都不戴。那上门拜年的女眷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叶子走到门外,高声喊道:“五娘子,要给你添点茶吗?”
“添些吧。”
叶子便从偏房提了一壶水,轻轻推门走进去。
屋里,马氏和曹百户一左一右相对坐着,她低头闷声打着络子,曹百户则端着茶盏出神。
叶子上前往茶盏里添水,身子一转,显出她左臂上拎的包袱。
那是马氏给月牙儿装东西的那个包袱。
见状,马氏不由得秀眉紧蹙。
曹百户也看见了:“这是什么?”
叶子将茶壶放下,一边揭开包袱一边说:“是萧姑娘硬要我拿过来的东西。”
打开一瞧,马氏的首饰整整齐齐、一个不少的摆在那里。还有一张纸和一个油纸包。
曹百户看了包袱最上面的金钗一眼,又望一望马氏,没说话。
他顺手将那张纸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张字据。上书“某年某月某日,马氏借萧月多少多少钱,什么时候归还,归还时需要付多少利息”云云。
“倒是有趣。”曹百户懒懒的倚在靠山上,转手将字据递给马氏。
马氏接过,扫了一眼,就塞在袖子里头。
她原是不识字的。
曹百户又叫叶子将那个油纸包呈上来,揭开一看,原来是一盒儿花瓣形状的糕点。
橘红的花瓣,自内而外颜色渐深,像天边染过晚霞。花瓣微微卷曲,温柔地包裹着一个小圆团儿。那小圆子是绿色的,被花瓣护在怀里。
他将这花瓣形的糕点递给马氏,笑问:“认得是什么花?”
马氏用双手接过,微微摇头。
“有诗云‘唤作忘忧草,相看万事休。若教花有语,欲解使人愁’,这是萱草花,她借着这个糕点给你道歉呢。”
萱草花,又名忘忧草,本是千年来母亲的象征。月牙儿的歉意与感激,都藏在这萱草花糕里了。
马氏拿起一个,轻咬一口。是豆沙馅的,却没有放很多糖,需要细品才能察觉红豆的微甜与清香。
曹百户起身,向她道:“行了,我到大娘子那去,等会儿一起吃年夜饭。”
等他走了,马氏立刻将那纸字据从琵琶袖里拿出,揉成一团,丢在炭盆里。
火舌立刻将纸烧成灰,马氏望着那道烟,心底涌上些许愁绪。
这家家团圆的年夜饭,月牙儿是一个人吃吗?
日光渐渐暗下来,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就是最抠门的人家,在除夕这天晚上,也会多点一盏灯。一盏又一盏明灯,浮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天上的繁星透在镜湖里,如梦如幻。
杏花巷里的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月牙儿将薛令姜送的那套衣裳穿上,还施了一层薄薄的鹅蛋粉,点完绛唇,她揽镜自照。
镜中人如画。
还不错。
她起身,小心的提起马面裙,避免让过长的裙摆扫在地上,缓缓往徐婆家去。
还没到小年夜,徐婆就已经登门说了几次,要月牙儿一定到她家去吃年夜饭。
“你可一定要来干娘家吃年夜饭,”徐婆威胁道:“我菜都买好了,你要不来,就全糟蹋了!”
“何况,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这话是真的,在这车马都很慢的年代,一次分离,也许此生就很难见面了。
杏花树下的茶馆,不仅点了两三盏油灯,甚至还燃了一对蜡烛。算得上是灯火通明。
月牙儿本想去厨房帮忙的,却被徐婆一把按在椅子上。
“你是客,哪有让你帮忙的理?放心,我们煮的东西,能吃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月牙儿只好乖乖坐在茶馆里。
徐婆的丈夫也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月牙儿聊天,叮嘱她一些开店要注意的事。
月牙儿听得很认真,恨不得每一条都拿笔记下来。徐婆夫妇经营茶馆几十年,他们的经验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忽然有敲门声,月牙儿回眸一望,飞快地撇过头,拢一拢她鬓边的碎发。
来人是吴伯和吴勉。
“真是叨扰了。”吴伯笑着打招呼道。
徐婆的丈夫忙上前,帮忙扶住吴伯:“都是多年的街坊,有什么好说的。咱们马上就要搬走了,一定要聚一聚。”
他朝桌上努了努嘴:“我可是把收了十年的酒都拿出来了,吴老弟,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月牙儿起身,向吴伯道了万福,却不敢看向他身后的吴勉。
吴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笑道:“臭小子,你惹月牙儿生气了?还不快给妹妹道歉。”
“没有——”
“没有——”
两人竟异口同声。
月牙儿和吴勉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将视线移开,一个低头看着灯影,一个望着后院的厨房。
这下子,连徐婆的丈夫都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们道:“小儿女闹别扭,常有的事。吴勉,你等会儿把我家剩下的烟花爆竹都拿去,放给月牙儿看。”
吴勉应了一声,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直到众人坐在饭桌前,两人都是沉默的。
除夕的团圆饭、鸡鸭鱼肉悉数登场,总共有八个大碗。而这么多菜肴之中,月牙儿最喜欢的,却是第一道清乐汤。
取新鲜的猪筒子骨熬汤底,再将新鲜的猪肝、脆骨、瘦肉切成粒,香菇、木耳、腐竹、荸荠切丝,一起下锅。同时倒入一勺生粉,加上盐、酱油、葱花。还需打上一个鸡蛋,在锅里煮得咕噜噜起泡。
入口微稠,肉的鲜香与素食的清新被淀粉中和,吃上一碗,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酒,是好酒。自家酿制的陈年黄酒,并没有辛辣之感,只觉醇香。月牙儿吃了一盏,觉得很好。她本是很容易酒意上头的人,微微沾了点酒,已是两靥飞霞。
酒足饭饱,徐婆丈夫真的寻出了一大堆烟花,赶着吴勉到院子里放给月牙儿看。
月牙儿原本不想去,可又怕人追问。徐婆八卦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堪比一流狗仔队,可不敢沾染。
她便强装整定,远远地跟在吴勉后头。
隆冬的夜里,还很冷,月牙儿把两手缩到袖子里,看吴勉放烟火。
有两三种烟火,最好看的是一卷梅红色的,捻子一着,火星迅速往炮仗里爬。
“砰——磅!”
这烟火声音这样大,月牙儿一时没防备,整个人吓得一弹。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吴勉与她并肩而立。
火树银花,迸发在夜空里。一刹那的辉煌之后,朱颜辞镜花辞树,枚红纸片纷纷扬扬落下。
好一场梅花雨。
有清浅的笑声和呼吸声萦绕在月牙儿耳旁,酥酥麻麻。
他在她身旁,耳鬓厮磨的低低说道:“这会儿知道怕了,那天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月牙儿面上的嫣红又浓了一层,她装作听不见。
烟花燃尽,吴勉将双手放下,又是往常那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他上前,将烟花一个一个的点燃。
月牙儿在檐下站定,不知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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