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庶,天下皆知。
此番为新任南京镇守太监接风洗尘,不仅惊动了金陵的大小官吏,更有两淮盐商出力捧场。一番商议之后,接风宴的地点定在金谷园——如今江南首富顾家的花园。
月牙儿实在没法拒绝,毕竟这一次请她来出场的佣金,不是以银两来计算,而是以“金”为单位。
这样的高价,她哪里会不应?更何况倘若月牙儿的手艺,在这场宴会上得到首肯,那么她的杏花馆将在一夜之间炙手可热。凡事都讲究个名人效益,若她所做的点心得了江南贵人们的称赞,还需愁什么将来呢?
应是应了,可依月牙儿的性子,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是为了新任镇守太监接风,那总得了解他喜欢什么,爱吃什么口味。奈何她认识的贵人又极为有限,总不可能冲到李知府的衙门里问。思来想去,能给她些许提示的人,就只剩下一个薛令姜。
这天,月牙儿带着新做的点心,和开业以来的账本,去赵府请安。
月牙儿先向薛令姜说了杏花馆开业以来的情况,又说了两件看榜时的趣事同薛令姜听,逗得她直乐。
“这两人竟然是同一姓名,一人中,一人不中,也是造化了。”薛令姜拿了一颗杨梅干吃,忽然想起一事,问:“我听絮因说,从前给我们府上送果子的那个小哥儿也去考了,他中了没?”
月牙儿眉眼弯弯,伸出三个手指:“勉哥儿他考中了第三呢!”
薛令姜点点头:“也是不容易,我娘家哥哥,从会说话起家里人就压着他背书,倒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中。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
絮叨了一会儿家常,月牙儿才向薛令姜说起接风宴的事。
“这事我也听说了。”薛令姜又拿了一颗杨梅干。和橘皮、蜜糖一起腌渍后的湿杨梅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前一阵子赵家也为这接风宴凑了钱。”
月牙儿笑问:“不知这位新来的镇守太监是何方神圣,这么多人上赶着给他接风洗尘?听说,还有两淮的盐商特地赶过来的。”
薛令姜撇了撇嘴:“我未嫁时,在京里也听说他。”
原来这位新任镇守太监姓郑,名次愈,听说原来在东宫娘娘名下当差。这郑次愈原是出身江南官宦人家,可他幼时郑家参与逆案,他也被牵连入宫做了内臣。尽管宦官们的名声不好,可郑次愈却是一个另类,他在内书房读书时,教导他的翰林便赞过他:“颇有儒者之风。”
郑次愈如今不到四十岁,便放出来镇守南京。人们都猜测,他日后调回帝京,或许能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内相!
是以他调来江南的消息一出,无人敢轻视。
月牙儿听了,心中想难怪如此,她又问:“那娘子可听说过,他又什么喜好?”
“这我就不曾听说过了。”
从赵府回来的次日,月牙儿便往金谷园去。
这一处园子占地颇大,月牙儿行在其中,瞥见花园之中竟然有一株红珊瑚树,齐人高,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不由得暗自心惊,心想这些富商巨贾是真有钱。
连金谷园的厨房也大,将近两重的院子。月牙儿瞧见那斗拱飞檐时,还以为是一处住所,没想到竟然是厨房。
引月牙儿进来的小厮,领着她去见金谷园掌庖厨之事的王总管。核对姓名后,王总管向她指点了做点心的屋子,说:“还有一位黄师傅,是扬州来,已经在那里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问他。需要什么食材,就同小厮厨娘们说。”
说完,王总管便急急忙忙去查验一笼新从镇江运来的鲜鱼。
月牙儿好久没见这样热闹的厨房院子,看什么都新鲜。小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箩筐猪肉进来,抱怨着肉沉;小石磨前,驴子沉默的绕圈,偶尔叫两声。炊烟一直都有,伴着笃笃的剁菜声,人们的交谈声。偶尔还能听见两声牛叫——金谷园的厨房后院里就养了两头水牛!
她看了一会儿,走向王总管指点的那间屋子。
一个圆滚滚的男子正在炸酥糖,一屋子的甜香。月牙儿看他的肚子,就知道这是个厨子,想来就是那位扬州来的黄师傅。
她正想问好,黄师傅抬起头来,吩咐月牙儿说:“你去把面揉了。”
这是把自己当打下手的厨娘了?月牙儿走到案板边,挽起衣袖在盆里洗了手,一边揉面一边同黄师傅说:“黄师傅好,我是萧月,李知府邀我来做点心的。”
黄师傅瞥了月牙儿一眼,皱了皱眉:“既然有我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别操心这些,老老实实做活就事。”
他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像有人拿了一面铜锣在耳边敲,屋里其他帮厨的徒弟听见,吃吃笑起来。
月牙儿揉面团的手劲不由得重了些,她说:“都是来做事的,还请黄师傅多指教。”
“我又不是你师傅,指教什么?别给我添乱就是。”
一日相处下来,月牙儿算是看明白了,这黄师傅简直是自负。连拟定宴会的点心单子时,他也不理睬月牙儿,无论月牙儿说什么,都是一副冷笑的样子:“这是大宴,来吃的都是贵人!你一个黄毛丫头知道些什么,那些贵重的食材你见都没见过,别瞎指挥。”
他一边说,一边同徒弟抱怨:“我家主人可是两淮最大的盐商,我也跟着办了不知道多少场大宴,从没听说叫一个小丫头来掌案的!如今是什么风气?”
月牙儿本是好脾气的同他商量,听了这话,一张脸也冷下来:“既然是这么说,那我自去寻王总管,要他主持个公道。”
“哟,你怎么不回去找你娘吃奶呢?”黄师傅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月牙儿见这群人这幅德行,也不多说话,抬脚就往外走。她找到王总管,冷静道:“我既然拿了钱,来了这里,自该出一份力。李知府又不是我亲戚,更不会平白把银子往水里扔。那姓黄的这样霸道,一道点心都不许我定,这算什么?”
王总管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念在李知府的面子,耐着性子听她说完,道:“那黄师傅也是有名的大厨,多少有些傲气。姑娘年纪小,合该不同他计较。不过两个点心师傅,又没分出个主次,确实麻烦。”
他想了片刻,叫人喊了黄师傅出来,拍板道:“这样吧,你们俩分别做一道点心,我来判。谁做的好,谁掌案,再不许有议论。”
“那按什么判呢?”月牙儿双手环抱,沉着一张脸问。
“就一个字——贵!”
听了这个标准,黄师傅笑了,他这些年经手的名贵食材不知多少,和这小丫头比,不是欺负人吗?奈何王总管说完就被人叫去忙旁的了,竟然不听两人辩解。
黄师傅挑衅地看了月牙儿一眼:“还比吗?我看不用了吧。”
月牙儿冷冷道:“怎么不比?”
说完,转身走了。
黄师傅虽然傲气,但也并不轻敌,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竟能忽悠李知府请她来。想到这里,黄师傅决定做他的拿手名菜——刀鱼馄饨。
刀鱼馄饨贵就贵在刀鱼上,此时正是刀鱼新出的时节,可上好品质的刀鱼却少之又少。也就是金谷园这样的大手笔,才有一桶活泼乱跳的刀鱼。
黄师傅亲自去挑了两条刀鱼,去骨,取肉。这刀鱼本就不大,两条的鱼肉也只够一顿馄饨。将其切成细细的鱼泥,反复摔打,使其更有弹性,置于一旁备用。
没让徒弟动手,黄师傅自己擀的馄饨皮,薄薄的一片,能透光。
越是上等的食材,所用的调料便越要谨慎,生怕污了食材本身的鲜味,那就落了下乘。
黄师傅做刀鱼馄饨已有十来年的经验,自然知道如何料理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刀鱼的美味。
一碗刀鱼馄饨出锅,热腾腾盛在碧碗里。瞧着不起眼,却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费。
徒弟夸赞道:“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我就算是下辈子,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吃食。”
黄师傅听了,一巴掌拍他脑门,笑道:“少给我拍马屁,快去和粉团。”
他另叫了一个徒弟,手里捧着这碗刀鱼馄饨,高昂着下巴走到王总管面前。
“那小丫头呢,怎么不见?”
“还没来呢。”正是用晚膳的时辰,王总管嗅见刀鱼的香气,指着黄师傅笑道:“不错啊,好久没尝过你的拿手菜了。”
黄师傅拿过那碗刀鱼馄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非得给我闹出些事来,那个小丫头懂什么?穷人家出身,就算点心做得好,也不过是些家常点心,上不得台面。”
“也不能这么说。”王总管用调羹舀了一个馄饨,咬破,汤出,鱼肉柔嫩无骨,高汤清澈如茶。
他啧啧有声,又低头吃了一个刀鱼馄饨,才继续说:“你很久没来金陵了,那丫头如今在金陵城,也算小有名气,不然李知府也不会请她来。”
王总管哂笑一声:“这时候都没来,不会真回家抱着她娘哭罢?”
他话音才落,帘子动了动。月牙儿进来,双手托着一个漆盘,上头罩着一个梅花纸盒,不知是什么点心。
她大口喘着气,一看就知道是跑过来的:“抱歉,因为这材料有些麻烦,我来晚了些。”
“能来就不错了,还以为你走了呢。”黄师傅嚷嚷道。
王总管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调羹,说:“黄师傅做的是刀鱼馄饨,萧姑娘是做了什么点心?”
月牙儿将手中的点心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只是一样平平无奇的点心——”
“金箔千层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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