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盘里,摆着一个圆圆的糕点,不大,摊开掌心便可遮住。这样小,却没人舍得把目光移开。
因为如雪的奶油上,撒着星星点点金光。两朵金箔所制的梅花,绽放在雪地里,矜持、贵气。夕阳斜穿绮户,耀在金箔之上,灿烂夺目。
黄师傅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里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这个女孩子,她到底是从哪来的奇思妙想?竟然用金箔做糕点?
金陵本地,有许多极擅长制作金箔的匠人,一小块金,被反反复复捶打之后,形成薄如蝉翼的金箔。最轻的金箔用手捻起,放在日光下,可透光。
早在多年前,这种极轻极薄的金箔已经可以入药。《本草纲目》有云:“食金,镇精神、坚骨髓、通利五脏邪气,服之神仙。尤以金箔入丸散服,破冷气,除风。”
黄师傅在富商大贾家做事多年,曾见过两次家主人服用金箔丸,当时还感叹这种散服金箔的豪气。
可他万万没想到,或者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金箔、还可以用来做糕点!
本来嘛,金箔既然可以作为药材食用,为什么不能拿来做糕点?黄师傅想通了这个道理,心里仍不服气。
这萧月小小年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法子?
他立刻侧身,同王总管说:“王总管,我能尝一点吗?”
王总管才回过神来,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屋子里还有其他名厨在,怕人说他小气。顾忌着自己的面子,王总管只能皱着眉头,叫人多拿一个调羹过来。
多亏那小厮脑筋灵活,拿过来两个极秀气的小调羹,喂婴儿一样的大小。
这小子倒有点眼色。
王总管接过那小调羹,满意地点点头。
他手持调羹,悬在糕点上老半天,硬是没忍心下手。
远看为金光所吸引,而挨近了看,王总管才发觉夺目的不仅是金箔,更是这糕点表面的一幅画。奶油为雪、果酱作枝、金箔成花,宛然一副金梅傲雪图。
黄师傅忍不了,终于放轻了声音,提醒道:“王总管?有什么不妥吗?”
王总管闻言抬头,见在场众人除了萧月之外,全眼巴巴的望着那金箔糕点,只恨脸上没写几个大字:“快给我吃。”
他轻咳一声,忍痛舀了一小块放在碟儿里,又舀了另一块儿。
给自己的,自然是有枝叶有梅花有果酱;而给黄师傅的那一小碟儿,却只有指甲缝那么大的金粉。
就是这样,王总管仍然心疼不已。
这可是金箔!是金呢!
王总管手拿调羹,特意换了一个手拿,让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众人的艳羡目光里,王总管慢悠悠的将调羹送入口。
奶油甜丝丝的,若甘霖洒心,入口即化。
果酱微微有些酸,恰好调和了糕点的甜,像被晨露浸透的青梅,清新自然。
金箔的梅花更是美味——
咦,这金箔怎么好像没什么味道?
王总管舍不得嚼下这一口,含着慢慢品,可金箔本身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唔,一定是自己吃的太快,没吃出味来。
月牙儿见他两人这形容,走过来要了一把小刀。
“不要——”
这一声才响,她手起刀落,差点切歪了一块蛋糕。
回首去看,王总管一脸“暴殄天物”的神情,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手臂:“萧姑娘可以等一等呀,这么好看的糕点,该多看一会儿。”
月牙儿嘴角微扬,将手中一碟儿蛋糕递过去:“我瞧王总管只切了一点,其实大块的切,把里面的千层夹心一并吃,风味才最佳。”
她将那切开的一整块蛋糕转过来,只见一层淡黄色蛋皮之间俱夹着一层奶油,有五六种颜色的果酱凝在期间,樱桃红、香橘橙、桑葚紫……煞是好看。
原来这瞧似单调的雪色奶油里,竟藏着这样的巧思。
这一下子,连最开始用鼻子看人的黄师傅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萧丫头,在做糕点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到了这个地步,孰胜孰败,已一目了然。
王总管痛快地指定月牙儿总管宴席的点心,让黄师傅配合她。
踏出小屋,二三名厨都围着月牙儿,感叹不已:“萧姑娘,你是怎么想到以金箔入菜呢?寻常人连金箔可用药都不大清楚呢。”
“也是因缘巧合。”月牙儿笑一笑,不留痕迹的将话题引转到她是找了哪家制金箔的匠人,怎么盯着他将本来就已经很薄的金箔锤炼的更透……
其实从王总管说这次比试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贵”时开始。月牙儿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前世作为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她可算是见过圈里人各种挥金如土的吃法。
一旦拥有的钱财过多,怎么花钱,怎么特别的花钱便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月牙儿本质上还是一个节约的人,像她爷爷——虽然白手起家积累了这么多财富,一件羊毛大衣依旧可以穿十年。
为了这个,圈子里其他人有时也笑她,说月牙儿是“老头子习气”。
随他们说。
月牙儿乐得自在,也很少参与一些挥金如土的玩乐,除了吃。
说起来,她曾吃过的几种以“贵”出名的食物,硬要挖在手背上直接食用的顶级鱼子酱算一种,使用了金箔的点心也算一种。
别看金箔妆点在点心上好看,实际上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能够食用的金箔,真的薄到了头发丝那么细,用小镊子夹起来,立着折成更小的小块。若硬要细细去品,只能说有一股子淡淡的水锈味。
可食用金箔的历史,最早追寻到古埃及时候。但月牙儿总觉得,吃金箔不过就是图它贵,好看。
所以当王总管提出这样的比试标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箔糕点。
你要华丽而又名贵的点心?好。金箔贵不贵?华不华丽?
众目睽睽之下,王总管就是有心偏袒,他也不能够。
月牙儿同几位名厨说的眉飞色舞,一转眼瞧见黄师傅扶着墙,站在一旁。
“喂,萧月是吧?”
“是。”
黄师傅走过来,两手背在后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的点心,不错。”
“承让了。这拟定宴席的点心单子,我也是头一回做,少不了要黄师傅多指点。”
黄师傅用鼻子出气,哼哼道:“随便随便。”
说完,像只大白鹅一样走出去。
一位名厨笑着同月牙儿说:“老黄这个人,嘴巴坏,给他个萝卜还要叽叽歪歪数着上面有几个小坑,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见月牙儿态度好,也没有寻常年轻人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气,便好心提醒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点子多。可做吃食,凭借的可不止是一个好点子。老师傅的手艺和经验,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若虚心同黄师傅学一些,一定大有进益。”
月牙儿原先心里藏着气,听他这样说,回去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第二日她便拿了点心单子,去找黄师傅商议。
黄师傅仍是一副高傲的样子,说起话来跟家里祖传抬杠一样:“是是是,你这糯米团子是好吃,可贵人吃席,要的是好吃吗?依你这么说,就是万岁爷在宫里吃御膳,也索性什么银筷子金筷子都不要了,直接拿手抓着吃,不也很好嘛?”
他啰嗦归啰嗦,可该有的指点却一样不少。等月牙儿将点心单子全部拟好,黄师傅大摇大摆的到其他厨子那里去遛弯。
见他们忙着准备各种繁复的菜式,黄师傅啧啧道:“瞎忙活。”
“你跑这找骂呢?”
“哼,”黄师傅向来随身带着一个小酒瓶,拿出来喝了一口,优哉游哉道:“随你怎么弄,这金谷宴最出彩的一定是点心!”
他被人赶鸡一样轰了出来。
总看着黄师傅这么显摆,这里惹一下,那边刺一句话。弄得其他名厨气得牙痒痒,心里又忍不住想:他们到底会做出什么点心来?
有几个性子急的大厨,索性派小徒弟去做点心的屋子看一看。
灶上水还没烧开呢,人就给轰回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黄师傅端了把椅子来,守在大门口呢!真跟看门的大黄狗似的。”小徒弟委屈巴巴。
弄得这么古里古怪的,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点心?
到开宴的前一天,王总管亲自到月牙儿和黄师傅的厨房里去瞧,还不许人进去跟着围观。
出来的时候,一脸的兴奋,口里叠声叫:“妙,妙,妙!”
“以为他是猫呢?”一个扒着墙角的小徒弟翻了个白眼。
满院子的名厨,没一个不好奇萧月和黄师傅能拿出来什么点心。说起来这一院的厨子,大多都是认识的,彼此有什么拿手好菜,心里都一清二楚。可是萧月不一样,她是彻彻底底的后起之秀,先前弄个什么金箔千层蛋糕已是出人意料。鬼知道真开了宴会拿出什么玩意儿?
都想知道,可他们偏偏藏着不讲,你说气不气?
也有厨子跑到月牙儿那里去套话的,本以为一个第一次在这么大宴席上掌案的小姑娘必定爱炫耀,可只听月牙儿说:“开宴的时候,诸位就知道的。”
她笑得温和,态度也好,愣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闹了这么一出,不仅厨子们知道这回金谷宴的点心必定不凡,连一些贵人们都知道了。
听说这次金谷宴,掌案点心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贵人们也觉得有趣。家仆见他们感兴趣,说书一样将那萧月的生平说了一遍,什么父死母嫁、独立支撑门户、如何开了杏花馆……对了,还有她做的金箔蛋糕,说得天上有、地上无。
贵人们听了,一愣一愣的。
弄得人人好奇,这次金谷宴,到底会有什么别样的点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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