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
写完一篇八股文,吴勉推开房门,只见满天星辰。
他不看星星,看月亮。
可望了许久,只寻着一抹淡月痕,这时吴勉才想起,此时已是月末,只能瞧见下弦月。
闭门读书这些日,他几乎忘了时辰,也是有趣。
他步入庭中,独自望了一会儿夜空。
身后有衣料窸窣,是吴伯,手里拿着一盏油灯,披着外衣:“书念完了,饿不饿?”
吴勉还没来得及说话,吴伯便自顾自的说:“月牙儿白天使人送了一种新点心来,我给你拿来。”
父子二人搬来两把竹椅,一个小竹台,就在檐下坐。秋天的夜,很凉爽,吴伯趁吴勉搬桌子的时候,拿来一件披风,要他披上。
“马上就要进贡院了,这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生病。”
吴勉只好又加了一件衣裳,这才把食盒抱过来。
打开一开,里面放着两层小钵钵,上下倒扣,拿下一个看,原来是一种清澈透明的点心,还能看清楚里面的果子。
“说是叫钵仔糕,杏花糕点铺就要上的新品,看着挺新鲜。”吴伯解释道,抽了一根短竹签,往钵中一戳,拿起一个橙子味的钵仔糕递给吴勉:“你尝尝。”
吴勉握着竹签,转一转,脸上有了笑意:“她总是这样,有无穷无尽的新点子。”
这钵仔糕的口感很特别,一咬下去,很有韧劲,口感弹牙,非要多咀嚼几下,才能品尝出滋味来。配合上钵仔糕内里的馅心,吃起来很好玩,应当会很受小孩子们的欢迎。
吴伯自己也吃了一个,边吃边说:“月牙儿真是个能干的姑娘。要不是她亲自送来了一大箩筐用具,例如门毡、号顶这些东西,我还不知道原来要特意为号舍准备这些东西。那一上场,岂不是误了你的事?幸亏她放在心上。勉哥儿,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说着说着,望着庭前的树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你娘若泉下有知,也必定欣喜,你能遇上月牙儿这样的姑娘。”
吴勉抬起眼望他。
油灯昏昏,照出吴伯鬓边的几缕白发。吴勉心弦微动,他的父亲,曾经也算得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可如今竟然也老态初显。
吴伯唇角微扬:“和你娘才成婚的那段时日,是我平生最畅快的日子。可惜爹没本事,也没福气,连累的你娘早早去了。”
“可你不一样,勉哥儿,你比爹强千倍万倍。爹知道你想要做的事,一定能做成。”
他把手在吴勉肩上拍了一拍:“你且放宽心,好好努力就是。”
吴勉微一颔首:“我会的。”
乡试这日,微微有雨落。
贡院前街,挤着无数把油纸伞,缓缓往前挪。
雨滴打在伞面上,沿着伞骨坠落,像断了线的珠,泅入月牙儿的绣花鞋面,留下一块暗色印记。
她执伞而立,向吴勉叮嘱道:“写累了,就睡一会儿,时间足够的。但凡有什么号舍有什么不好的,譬如漏雨,譬如临近号舍的考生打呼噜,一定要和监考官说。”
月牙儿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吴勉安静的听着,不时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说着说着,连月牙儿都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讪讪道:“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没有。”吴勉轻笑起来:“我听不够。”
正在这时,只闻一声鼓响,龙门已开。不知多少把伞面缓缓往前,争先恐后的进入贡院。
吴勉望一望龙门的方向,向月牙儿说:“那我进去了。”
月牙儿点了点头。
他转身正要走,却被月牙儿拉住衣袖。
她忽然两靥飞霞,小声说:“之前说你考中了我就嫁给你。其实就算这次没考好,我也是愿意的。所以,你——不要有负担呀。”
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举着伞跑开了。
乡试总共有三场,持续几日。
月牙儿虽然心里牵挂着吴勉,但面上却是不显,仍然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杏花馆的各项事宜。
等到这场秋雨停歇时,她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可以出考场。
这日一大早,月牙儿特意雇了一辆马车,就守在贡院前街等着,不时往前探一探,看龙门开了不曾。
不知等了多久,龙门终于开了。待瞧清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月牙儿提着裙袂往前奔去。
吴勉亦快步走向她。
两两相望,吴勉清瘦了不少,令月牙儿有些心疼。
“累坏了吧,你一定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人都瘦了。”
“还好,也没有那么辛苦。”
月牙儿引他到马车边,拿出一个大食盒,用命令的口吻说:“你非得把这个吃完不可。”
打开食盒,月牙儿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一碗大骨汤,上头漂浮着厚厚一层鸡油,将汤的温度锁住。
还有一碗烫好的米线,一小碟薄肉片,一小碟青菜,和一小碟葱碎佐料。
这是她特意准备的过桥米线,算准了时辰,差人送过来。
将各色佐料和米线下入高汤,便可以吃了。
吴勉吃了一口米线,奇道:“这竟然还是热的。”
“当然是热的,你才出号舍,不能再吃冷的了。”
“我在号舍也没吃冷的,你还给准备了个红泥小火炉呢。”
“有吃的你就吃,哪里那么多话。”月牙儿凶巴巴地说。
等待出榜的这段时日,月牙儿特意将‘湘君家’留了一个餐位,请吴勉的师友一同赴宴。吴勉是头一回去吃杏花船宴,见着这样的吃法,亦觉得新奇。
夜里的船宴,一直吃到皓月高悬,依然未收尾。趁着众人吃酒行酒令的空档,吴勉因不胜酒力,到宴舱外凭栏吹风。
后来,月牙儿也偷偷溜出来,吴勉侧眸望她:“他们还在行酒令呢?”
“是呀,不知道要玩到几时了。”
月牙儿忽然朝他勾一勾手:“你跟我来。”
吴勉跟在她后头,一路行至画舫后头,只见有一只乌篷船,正沿着画舫慢慢走。
月牙儿一跃而上乌篷船,折身笑道:“你会划船吗?”
“不会。”
“我新会的,我载你。”
乌篷船里有船桨,月牙儿撑着船桨,缓缓地滑。
笙歌渐远,只闻流水潺潺。一轮江月很轻柔地朦胧住船影,将江水照得潋滟。好似天地间只剩他们两
个人似得。
吴勉看了一会儿,道:“我来划桨罢。”
他接手过去,看着像模像样的,然而却弄错了方向,把乌篷船往后滑,逗得月牙儿直笑。
“不是这样的,方向错了。”
她上前握住船桨,手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离得很近。
她嗅见一股酒香,心想,他方才一定喝了很多酒。
月牙儿仰起脸看他,只见吴勉怔怔地望着她,目光灼灼,眼眸里只有一个她。月牙儿心弦一动,不知为何闭上了眼。
意乱情迷。
他俯身,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睛,像云缠绕住月亮。
乌篷船随风轻晃,没有人去管它。
月牙儿听见心跳声越来越响,却不知是她的心跳,还是吴勉的心跳。
忽然,她眼上的温热戛然而止。睁眼一瞧,吴勉竟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月牙儿。
他的音色微微有些喑哑:“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乌篷船调转方向,缓缓向画舫靠过去。
这次划桨的,换成了吴勉。他在船尾,月牙儿坐在靠船头的位置。
经过一丛芦苇,眼看就要接近画舫的时候,月牙儿忽然出声:
“我请人算了日子,九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小,听不大清。
月牙儿大声地说:“我说——九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宜成婚的好日子。”
吴勉手中的船桨一停——
他的声音带上笑意:“知道了。”
月牙儿气鼓鼓地折身看他:“你知道什么呀!”
“九月初一,会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月牙儿不说话了,沉默好一会儿,才嚷嚷道:“我还没答应呢。你都没有向我求婚。”
吴勉很认真地问:“什么是求婚?”
“就是,你要准备一个戒指,单膝跪下,问我愿不愿做你的新娘子。我说‘好’的时候,你要把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乌篷船上,哪里会有戒指呢?
吴勉低头想了想,说:“请你等一等。”
他把乌篷船往芦苇荡边划,正是芦花开放的时节,一眼望去,倒真有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思。
船入芦花深处,四面皆是月光。月色如霜,落满两人衣襟。
吴勉立在船尾,身子往前探,在芦花里挑来挑去。
月牙儿见了,生怕他跌下去:“我说着玩的,不用那么麻烦,你快过来,仔细落水。”
“没事,就是真落下水,我也心甘情愿。”
他回眸朝她清浅一笑,继续在芦花丛里挑选着。
真是的,平日里这么守礼的人,怎么听了她的胡话,就这样孩子气?当真做金科玉律一般。月牙儿心里抱怨道,眉眼弯弯。
寻寻觅觅好一会儿,吴勉才折下一枝芦花,扭成一个戒指的模样。
他拿着那芦花戒指,跳到船舱里,在月牙儿面前驻足。
依着月牙儿的话,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语气郑重。
“萧月,你可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月牙儿抿嘴偷笑:“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她说得好像不情不愿似得,却飞快的伸出手,让吴勉替她戴上芦花戒指。
芦花弄影江中,瑟瑟如雪,有鸥鹭卧眠其中,酣然好梦。
一江秋水,明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