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翰林前脚才进翰林院,后脚点卯的官吏就来了。
他擦一擦额上的汗,心里暗自庆幸,这一路紧赶慢赶,他恨不得叫抬轿的轿夫飞起来,这才终于赶上了。
同他隔了一张公案的同僚见了他的模样,笑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样迟?”
“一个学生过来拜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可不就迟了吗。”段翰林悄声说:“你看我这紧赶慢赶的,连早膳都还未用呢。”
同僚点点头,说:“你怎么也没在路上吃点?”
“我哪敢呀我?这要是给一个科道官抓住了,写封折子弹劾我一个‘官容不修’,说不定又要罚俸禄,我上哪说理去?我真的是怕了这群人。”
两人正说着话,眼见点卯的官吏过来,便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等点卯的官吏走过去了,段翰林又把背靠在圈椅上,一面说:“幸亏我还带了一些吃的来,不然要是得熬到正午,那可就真是饿坏了。”
“怎么,你今天不必去给太子讲书?今天排班的又不是我,正好给我留些吃东西的时间。”
他将带过来的油纸包摆在案上,同僚也凑过来瞧,将油纸包上的红泥印念出来:“杏糖记,这是哪家的点心?以往还没见你吃过。这包装也别致,上面竟然还有一朵杏花呢,看着倒有点南边来的感觉。”
段翰林的好吃,是整个翰林院都出了名的。他的口味很刁,有一回上一家大酒楼去吃席,那家店小二上了一盆炸羊肉,说是最新鲜的。段翰林才举起筷子,咬了一口眉头就皱起来,把店主人叫过来,说:“你确定这羊肉是新鲜的?”
店主人当即就冷汗流下来了,小心陪着笑,说是店小二上错菜了。等到再换一盆,同僚们也没吃出个什么差别,就问段翰林是怎么回事。
“这都没尝出来吗?原来那份羊肉一吃就知道是隔日的肉,他以为他用油炸过了,我就吃不出来了?这家店以后还是少来吧。”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渐渐的,同僚们已经习惯了在举行酒席、择定饭馆之前都会问一问段翰林的意见。
反正是段翰林说好吃的,一定差不离;而他要是没听说过或是觉得不好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油纸包一掀开,一股油炸的香气便散了出来,很诱人。
同僚奇道:“这麻花怎么这么小一根?”
段翰林深深嗅了一口香气,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麻花这种油渣之物若是太大,一根吃下去难免腻味。就算是神仙滋味,你至多吃了一根,便再也不想吃另一根了。而像这种大小的,一口一个最为合适。你再仔细看看这麻花里竟然还有什锦夹心,光是瞧着样子都比其他的寻常麻花要酥许多,一定味道不错。”
“给我尝尝吧。”
同僚一面说,一面迫不及待的想用手去拿一根。
段翰林瞪了他一眼:“我自己还没尝呢。你先等着,我吃了一根,再舍一个给你吃。”
对于品尝美食这件事,段翰林一向是很讲究的,他先洗了洗手,用帕子擦干,这才准备拿起一根麻花吃。
就在他要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个男人瓮声瓮气的说:“段翰林在吗?”
是段翰林的上司。
段翰林和同僚两两对视一眼,愣了一刹,然后立刻分工合作起来。
段翰林忙将油纸包扎紧,塞到衣袖里。而同僚则走到门边去相迎,为段翰林争取一点时间:“这个时辰了,大人不应该去东宫讲书了吗?”
“麻烦就在这里,今天贾翰林生了病,来不了了。方才才使下人来告知。”
上司抬起脚就往屋里走,说时迟那时快,段翰林连忙将两个手放在身后,先是打算笑着打算和他打招呼,可是听见另一个同僚生了病,立刻收敛了笑:“竟有此事,的确是让人为难了。”
“行了,我记得今日要讲的书你之前也温习过,那你就过来凑个数吧。”
“什么?”
段翰林瞪大了双眼。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给我过来,到时候误了开讲的时辰,你我都是要被问责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段翰林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跟着他后头一路小跑过去。
衣袖里的那包小麻花也随之晃起来,这一路上,段翰林连将这包小麻花放出去的空档都没有。
他摸着袖里的那包小麻花,欲哭无泪。只能安慰自己道:我又不是展书官,就是个凑数的。再说了,又有这么多翰林在,需要自己不露馅,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东宫文华殿外,站了少说二三十个红袍翰林,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补子圆领。
一眼望过去,乌央乌央一片红。
段翰林才来没一会儿,便有东宫近侍传召,于是大家鱼贯而入,围绕着御案,左右两边相对而立。
正与御案相对的,是展书台。展书官抱着一本书往展示台前站定。其余翰林也各司其位。段翰林立于其中,还是在后排的位置,格外的不显眼。这使他的内心稍稍安定下来,虽然衣袖里的那包麻花还是跟烫手山芋一样,弄得他不安宁。
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悄无声息的立着,恭候太子驾临。
通传声里,穿着蟒袍的太监簇拥着皇太子走来。
皇太子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眉眼都像极了贵妃,白白净净的。
他在宝座上坐定,薄唇紧紧拧着,似有一丝不耐烦。
等众人行礼毕,经筵便开始了。
今日的侍讲是位老臣,声若洪钟,滔滔不绝的讲着《帝鉴图说》。
他讲,太子听。
听着听着,太子的目光就有些游离起来。
讲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内监提醒道:“小爷,到了歇息的时辰了。”
听了这话,太子一下子坐直了,点了点头向众人说:“请先生们用酒饭。”
众人行礼之后缓步退出大殿,在偏殿稍作休整。
段翰林仍挂念着他袖子里头藏着的那包小麻花,和同僚说话都没精神,只想等会儿找个地方躲起来,将这小麻花吃掉。不然等会儿下半场经筵,他还得提心吊胆。
众人来到偏殿不久,就有小火者送上酒饭来。
这也是东宫的惯例了,会给今日侍讲的大人奉上酒饭。
一片感激声里,大家略动了动筷子,便算吃过了。
原因无他,这赐食的酒饭滋味确实不怎么好。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些都是一些冷酒冷饭。本来嘛,一大早光禄寺就已经将赐食的酒饭准备好了,再一路端过来,直到这个时辰才呈上。就是再好吃的美食,放冷了之后,吃起来也有些没滋没味的。
众人敷衍的吃了赐食之后,大家终于可以休息片刻,有急着更衣的,也有二三攀谈的,都有些松散。
段翰林瞧准这个空档,借着“更衣”的名义偷偷溜出殿去,寻了个僻静的墙角,藏在一对铜鹤后头,飞快的将小麻花拿出来,咔嚓咔嚓的吃。
为了赶时间,他吃得囫囵吞枣,心里不禁有些惋惜:这样好吃的小麻花,合该细细品尝才是,怎么能用这种牛嚼牡丹的吃法?
他正痛心呢,忽然听见一声:
“先生在吃什么?”
吓得段翰林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自己噎住。
他压抑着咳嗽了好几声,一边给来人行礼:“小爷万福,是臣失仪。”
太子好奇的问:“这是什么点心,怎么这样香?”
段翰林忙将可怜的小麻花往衣袖里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点心,是臣之过,请小爷责罚。”
太子笑嘻嘻的,向他摊开一只手:“你给我吃一个,我就不罚你。”
“这……使不得呀……”
段翰林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说辞,太子却朝他的伴当使了个眼色。
伴当会意,趁段翰林不备,抢过那包麻花来递给太子。
段翰林来都来不及来拦,太子已经将一根小麻花塞到口里,咀嚼起来。
这小麻花入口酥脆,夹花里的什锦酥馅更是美味。核桃仁、桂花、熟芝麻还有其他尝不味道的小料碾得极细,搀着冰糖炒制而成,吃起来满嘴余香,回味绵长。
“这东西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着实不错。”
太子越吃越开心,几乎将半包小麻花吃完了。
段翰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
半包小麻花吃完,太子心满意足,向段翰林笑了笑:“我不会和旁人提起这件事,先生也不许和外人说。下回日讲的时候,先生也带些点心给我吃,好不好?”
“外头的点心,不似宫里,不好多食用的。”段翰林摆出一张苦瓜脸:“若是让旁人知道,臣该如何是好呀?”
太子也是不是不讲理,想了想,说:“也是。母妃父皇若知道,顶多骂我一顿。可换成你,怕就会被责罚了。那你就偷偷告诉我,这点心是在哪家买的?我自叫伴当买去,不连累先生。”
段翰林松了口气,面色仍很为难,搪塞道:“这其实是南边来的点心,臣也只得了两包,还是学生送来的。在京中还没得卖呢。”
“别想哄我。”太子一指那朵杏花:“这上头不是写着的嘛,杏糖记。”
“是杏糖记没错,可他们家在京里的店还没开呢。”
太子很会抓重点:“还没开?也就是说,会开对吧?”他扭头向伴当吩咐:“你叫人出去留意一下,这杏糖记什么时候开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些点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