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漫散着橙黄色的暖光,照进吴勉的眼眸,有小小一团光亮。
月牙儿微微一怔,靠过来执起他的手。
“赤子之心,尤为可贵。哪里不好呢?”
她将掌心贴在他的面颊上,很温柔的说:“你只管依着自己的本心去做,人生不过百年,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好。”
其实段翰林为何会说吴勉的想法“傻气”,月牙儿心里很清楚。本朝被世人视作康庄大道的官途,无非是以进士及第,入翰林院,再入内阁,终修成首辅。细数下来,那么多首辅,有一大半都是从翰林院出去的。若是以进士之身到地方任职,那顶天了不过做一个封疆大吏,几乎没有几个能入内阁的。
可月牙儿听了吴勉的话,心里却不经柔和下来。为一地父母官,真真切切的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又何尝比在京城官场勾心斗角差呢?
“我也有一事想要同你商量。”
吴勉将月牙儿轻轻拢入怀中,说:“我听着呢。”
“还是清福店的事。”
如今清福店在百姓间的口碑渐渐好转,积累下来的茶叶存货也在日益出手,就是贵妃娘娘看了账本,也觉得很满意。可月牙儿心里却另有想法,这么些上好的茶叶,明明还能卖个高价出去。
她其实对于茶叶懂得并不很多,自接手清福店以来便买了几本茶谱、茶经回来,得空的时候便努力钻研。月牙儿本是做事就要做好的性子,这两天稍稍得了空,便开始在京城各大茶铺茶店走动起来,看看如今京城的茶叶是怎么个市场。
瞧来瞧去,她发现了一件与江南茶坊所不同的事。在这里,花茶的普及率远远比不上江南。这也很好理解,毕竟京城因为水土以及气候的原因,没有栽种那么多花田。她问过郭洛才知道,如今京城里除了皇宫南苑有一处暖室,专门栽种茉莉花以供贵人们泡茶吃之外,再没有什么成规模的花田。
“贵妃娘娘自幼喜欢花茶,尤其是茉莉香茶,不然宫里也不会专门拨出一块地方种茉莉花。也有些京城贵妇想学着娘娘的举止喝香片,可是也很难弄得同等品质的花茶。”
月牙儿听了,央求郭洛替她寻一点宫里用的花茶来。
好说歹说,郭洛还真弄了一点子给她,只够泡一盏茶的分量。
茶是好茶,是御茶之中最上等的那一种。茉莉花也不错,带着淡淡的香气。总体而言,除了茶叶更好些,同月牙儿在江南吃过的花茶味道差不离。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翻阅几本茶谱之后,月牙儿才渐渐明白为何她觉得当下的花茶少了些滋味。有一本《茶谱》上说,制作木樨花花茶,主要的工艺是“用磁罐一层茶一层花相间至满,入锅汤煮之,焙干收用。”
也就是说如今,制作花茶的工艺是将花与茶相间放好,一同煮过之后,再用火烘焙至无水汽,不过三四道工序。
可月牙儿隐隐约约记得,她从前去一家老字号茶厂参观过,人家可是有十多道工序。这样便说得通了,一定是花茶窨制工艺在此后不断发展,才将花茶的味道改良得更好了。
她便琢磨着改良一下花茶窨制工艺。可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做成的,清福店上下,也没个真正懂制茶工艺的人,都是卖现成的茶。月牙儿想了又想,觉得这事还是要找江南的制茶师傅。
“这个时节,本是江南花市提前订茉莉花的时候,我掐着这个时间回去,说不定到花开的时候,这事便能有眉目。否则,非要等到明年去了。”
月牙儿同吴勉解释说:“可是我若这个时候回江南去,岂不是不能陪你考完殿试。”
“我又不是小孩子。”吴勉哑然失笑,说:“本来上京赶考,就很少有带家眷来的,譬如我的同窗雷庆,他们都是一个人来的。你能陪我这么久,我已是再幸运不过了。”
他瞧见月牙儿眉眼间还有愧疚之色,连声安慰说:“再者,你若回去,也可替我看望一些爹爹。殿试出了成绩,我该家去,算起来也没差几个月。”
两人商议定,月牙儿便在一个春雨朦胧的清晨,独自回江南去了。
鲁伯与鲁大妞倒是留在京城,打点店铺。除了杏糖记之外,还有一家新开的成衣铺子、一家茶店要打理。
行船的时日里,月牙儿大半的时间花在了查证花茶窨制的工艺上,她随船带着一箱与花,专门用做试味。
但到底术业有专攻,直到弃船登岸的时候,这花茶窨制的工艺也没研究透彻。
自打收到月牙儿寄回来的信,薛令姜与柳见青便算着时日,派人到桃叶渡等候,若是消息立刻来报。因为杏花船宴离桃叶渡不远,所以这些天每当得了空,薛令姜便会自己到桃叶渡转一转。
还真让她等到了。
船还未停靠,月牙儿便已迫不及待地走出船舱,立在甲板上远眺。
等她瞧清渡口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时,立刻挥舞着手臂喊:“大姐姐,我在这里。”
姐妹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
月牙儿嘴角带笑,先向她说了勉哥儿会试考中的消息,又将在京城里如何布置产业,如何为清福店出谋划策说了一遍。
落轿的时候,月牙儿有些哑然,因为街上不少女子的装束都改成了素色宽袖立领长衫,明明她走得时候还很少见着这样的装扮。
薛令姜听见她的疑惑,笑说:“说起来,还有咱们家成衣铺的一份功劳呢。”
原来自打杏花衣铺出售了这种立领款式的衣裳后,无论是薛令姜还是柳见青,亦或者是杏花船宴的侍儿,通通换上了一样的装束,连带着不少光顾“湘夫人家”名门闺秀,也开始穿这种样式的衣裳,渐渐掀起了一整新的潮流。
“其实你就是不来那封信提醒我,我也会多多备货的。”
两人有说有笑的回到杏园。没多久,得了消息的柳见青与伍嫂、六斤等人也匆匆赶来了,杏花上下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月牙儿回到东院,首先给吴伯敬茶请安。
也许是日子越过越好的缘故,吴伯看着也比从前精神了不少:“好孩子,都是一家人讲那么多礼数作甚?快坐下。”
月牙儿又将从京城买来的山参、补药等物拿出来:“听说吃了对身体好,我们便特意挑了些。”
吴伯止不住的说“好”,他又问了问吴勉的情况,得到答复后,笑道:“你当真是勉哥儿的福星呀。”
眼看快到用晚膳的时候,因是特地为月牙儿设的接风宴,所以众人都往杏花巷去。
柳见青非要同月牙儿同乘一轿,然而一路上却板着个脸,瞧着不很高兴。月牙儿左一声“好姐姐”,右一声“好姐姐”求饶了许久,她才肯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家在这里呀。”月牙儿把脸贴在她衣袖上蹭了蹭:“何况,我想你们的。”
柳见青冷哼一声,用手指点一点她额头:“拿你没办法。”
见她恢复了常态,月牙儿也笑着与她东扯西扯:“之前你来信,说杏花馆店面扩大了些,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气派呢?”
“你不回来怎么会知道?”柳见青嗔她一眼。
过了杏花巷口的小桥,柳见青将轿帘掀起,指给她看:“喏,现在扩建之后的杏花馆,就是这个模样,不许说不好看。”
月牙儿放眼望去,只见两条悬在空中的复道将杏花巷口左右的房屋连接起来,复道之侧垂着盏盏灯笼,远远望去,若虹一般。
他们用餐的那一间梧桐厅,正是最开始萧家租住的那座小楼。庭前的那株梧桐被保留了下来,一树新长的枝丫,叶子在树梢迎风舞。
这株梧桐和月牙儿记忆里的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是那里不一样。她在这初月微明的苍穹下独自望了一会儿梧桐,心若深潭微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怎么啦?有哪里不好?”柳见青轻轻地问。
月牙儿回过神来,笑说:“没什么,咱们进去罢。”
这一回的接风宴极为丰盛,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都是杏花馆的招牌菜。
杏花馆的规矩,是先喝汤,再吃菜,用些米饭,再尝些点心。因正是莼菜上市的时节,第一盅汤自然而然是莼菜汤。将熟鸡脯肉、金华火腿切成丝,洒在莼菜汤之上,鸡丝白、火腿红、莼菜碧,热热闹闹的,很好看。
饮下一盅莼菜汤,只觉味道鲜醇,清洌爽口。难怪古来一直有“莼鲈之思”的说法。
用完晚膳,众人回到杏园。因月色正好,月牙儿便同薛令姜、柳见青一起在花园里转一转。
她将自己意欲改良花茶窨制工艺的事同二人说了。
“我预备找双虹楼的于云雾帮忙,他们家开茶店开了很久,应该帮得上忙。花的事好说,那卖花的老板娘本来同我就有交情。如果当真能将这窨制工艺做出来,那一定能将花茶卖出高价。”
薛令姜思量片刻,说:“听着好像很好。可是……”
她还没说完,柳见青便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联合几家,最后赚的钱到底是算谁的?”
说话的时候,三人正行到响月廊。月牙儿在廊下坐,解释说:“我本意是想把这样的花茶当作投名状的,所以所得之利,免不了按如今清福店的规矩,上交六成,自留四成。”
“如此说来,除去其他花费,赚头并不大。”柳见青盘算一番,皱眉道:“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你放心。”月牙儿笑说:“我还留着后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