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惊呆,不由细看外甥神色。结果……
就见鲁直果毅的青年满脸胡茬,眼下青黑,眼神中有忧伤、有不甘,还有挣扎反抗之后终于认命的颓唐?
这……
短短几天未见,外甥到底经历了些甚?
明珠满心疑惑不得解,因为造成他这困惑的直郡王如同徐庶进曹营般一言不发。
简单明了地表了态后,他这就干脆利落地送了客。
反常到大福晋都不由踟蹰:“爷,您这样……真的没有问题么?”
“有甚?”胤褆笑,一把把人搂在怀里:“爷安分守己,不再下场掺和。转而守着你们娘几个,过点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喜乐日子,福晋难道不高兴?”
“高兴,高兴。”大福晋点头,笑中带泪:“妾做梦都想,想过过爷说的那样松散日子。但妾既然被指给了爷,就是爷的嫡福晋。自当与爷祸福同享,生死与共。不管怎样,妾随着爷就是!”
这个傻福晋啊!
为了替爷争气,拼了命的接连怀孕,终于掏空了自己。以至于梦中生了弘昱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胤褆永远忘不了梦中她难产,坚持宁可一命换一命,也要为他留住嫡子的场景。
还有那句妾这次总算不负爷厚望,终于为爷诞下嫡子。可惜妾无福,怕是不能陪爷到最后了。若可以,还请爷念在夫妻结缡多年的份上,好生看顾我们这几个没娘的孩子……
他当时哭着在福晋床前发誓,却五个孩子一个也没照顾好。
那样惨烈的梦境,叫胤褆现在想想还不由脊背发凉。
拥着福晋的力道都不由加重了几分,唯恐梦境成真。福晋又先他而去,留下他孤零零一个……
为保险故,胤褆还着人去太医院请了院首来,要好生给福晋把个脉。
向来勇武的长子都请太医院院首了,康熙哪儿还坐得住?
直接推了所有的政务,微服去了直郡王府。
可把胤褆给感动的,当即都红了眼眶:“虽则是场误会,但儿臣还是感动。发自肺腑的感动,皇阿玛还念着儿臣。这,这比什么赏赐赏识都叫儿觉得珍贵!”
不像梦中,任由他把头磕出血,也没求得一见。
满心冤枉无从诉。
两相对比之下,他这可不就特别感动么?
康熙可不知道蠢儿子还有这番奇遇,只当他又习惯性眼酸太子。这几年帝储和谐,关系好到胜过许多民间父子。父慈子孝到让康熙万分满足,不但不想着如何制衡太子,还没少亲自出手打压。
但太子是亲的,其余几个也都是。
见长子都已经憔悴成这样了,康熙到底也没舍得多加训斥。只微微叹息:“保清这话说的,便十个手指伸出来不一样短长,但手指也终究都是手指啊!”
“尔等只记朕如何厚待太子,怎不记十四年二月你出痘,朕缀朝九日,亲自陪护?那可是三藩之乱最最紧要的时候!二十二年六月,出古北口行围,你不慎从马上摔下来。朕命六万大军停止行进,直到你臂伤基本痊愈了,行围队伍才继续前进……”
“不!”胤褆哭着摇头:“皇阿玛隆科,儿子片刻不敢忘,只……”
“只不服不忿,都是朕血脉,凭什么太子行你不行?若你二人位置互换,你未必会比他差?”康熙唇角轻勾,如剑般犀利的目光直视着胤褆。
直看得他连连后退:“儿,儿子不敢。”
康熙笑:“保清别那么紧张。都是朕的儿子,进一步坐拥天下,退一步只能跪地称臣。有所寄望,也是正常的。太、宗、世宗与朕,哪个也不是嫡出。朕也从未想过将天下交给只有嫡出二字,其余一无是处的继承人手上。”
“当初立尚在襁褓中的胤礽为太子,更多是为稳定时局。可眨眼二十余年,胤礽文武兼备,德行出众。便是监国大事上,也做得尽善尽美,毫无丝毫阙漏。有儿如此,朕欢喜满足之余,偏爱几分又怎么了?”
胤褆:……
好吧,太子虽骄矜,素来目中无人。但文治武功与人品上,确实无从诟病。
再尽量客观公正地回想下自己……
胤褆终于跪了:“皇阿玛在英明,是……是儿子偏隘了。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前事不提,往后,哦不,从现在开始。儿臣定当恪守本分,尽人子、人臣本分。再不敢胡作非为,叫皇阿玛左右为难。”
坚持了二十几年的执念能一朝放下?
康熙是不大信的。
可那日后,长子确实改变颇大。再不汲汲营营,试图拉拢文武百官。交给他的差使倒也努力做好,却再不肯多做一分。每天按时点卯,下衙准时回府。对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与五个孩子越发看重,一家子七口常往宫里给惠妃请安。
真一副无欲无求,好好过日子的表现。只……
面对太子的时候除外。
可能是对帝位再无觊觎之心,又仗着他这个当皇父的确实宠爱他们每一个罢。胤褆爱上了跟太子唱反调,每每把端方温雅的太子气到跳脚。
于大局无关时,康熙倒也能容忍儿子的小任性。
甚至,还暗戳戳看得津津有味。
被当成乐子看的太子殿下就很心累,时不时跟太子妃与玉录玳吐槽。太子妃素来端方,轻易不论人短长。每每含笑倾听,是个合格的情绪垃圾桶。可玉录玳不啊!和硕襄格格多忙呢?
琳琅阁、爱国义学诸事繁杂,太后娘娘的六十寿宴又眼看将至,她这礼物还没有着落……
桩桩件件挤在一起,她都恨不得多长两双手。
再被太子殿下反复来回地一墨迹,可不就直接一个把镜递过去了么?
太子一脸懵:“姨母这是?”
“无他!”玉录玳笑:“叫殿下好生端详下,看看自己那无奈颇带着几分雀跃的小表情儿!看清楚了,您就知道自己有多乐在其中了。”
然后欣然接受,停止墨迹。
可别再浪费本格格的宝贵时间了!
自打她和离以来,仁宪就对她百般照顾,多有偏宥。若非太后赐下宝格楚跟尼布哈,又处处厚待,当她是后辈子侄般。玉录玳能否挣扎着活到如今都尚未可知,更别说混到今日光景。
玉录玳觉得她能摆脱如史上那般的炮灰命运,除了自身的努力外,最重要就是太后与太子夫妻的护持了。
太子那里,又是合股又是献策的,还间接救下了太子妃与龙凤胎。便是康熙,也沾着她的光叫千古一帝的名头更切合实际了些。
唯独太后,打从她跟宝格楚情定后,一口一个侄媳妇,见天儿催她俩成亲好生个侄孙给她抱的太后。玉录玳是得到多,付出少。掐指一算,竟也没特特为她做过什么的样子。
赶着老人家六十大寿,她可不就得稍作表示么?
为此玉录玳可是做了不少准备。
废寝忘食的,可把宝格楚给酸的:“阿巴嘎额其格尊荣已极,万岁爷又是事母至孝,什么珍贵物事都先送去宁寿宫。太后娘娘宫里各种宝贝堆成山,定是色色不缺的。”
“你啊,还是别在珍贵新巧上下功夫了。不如沐浴焚香,诚心抄上几本经书,好歹心意难得。”
这最普通的,才恰恰是宫中最难得,也最不会出错的。
玉录玳眯眼,伸手直接掐在某人的俊脸上:“你你你,不帮着出谋划策就算了,还给本格格打消极腔儿?太后娘娘真是白疼你了,哼,不孝侄子!”
宝格楚反手牢牢扣住她使完坏就要撤退的小手,放在自己大手上来回摩挲:“好好好,我的错,随你处置好不好?”
玉录玳脸上一烫:“那罚你开动脑筋,弄清楚太后最喜欢什么,最渴望什么,对什么最最求而不得!”
宝格楚差点儿被这一连三问整懵,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得出就得办得到。
不就是进宫么?
他去就是!
秉持着再没有比太后娘娘本人更清楚问题答案的想法儿,宝格楚难得列席了下次日早朝。又在下朝后留下求见康熙,表达了自己作为侄子对阿巴嘎额其格的想念之意。
随即君臣同往宁寿宫,一番厮见后,宝格楚直接开门见山问道:“阿巴嘎额其格寿诞将至,侄儿与格格都欲进孝心。只念着您尊荣已极,万岁爷又素来至孝。奢华新巧独特上,侄儿怕都落万岁爷与诸位阿哥、格格多矣。”
仁宪笑:“于是乎?”
“于是乎侄儿就直接进宫,问到阿巴嘎额其格当面。”说着,这位还离席而拜:“还请您给指点指点,好歹让侄儿跟格格有个大致的方向。不然啊……”
“格格在府上废寝忘食的,就琢磨怎么能叫您会心一笑,都把自己饿瘦了好几斤。别说侄儿,便是娘娘看着都得心疼。”
实则发现自己日渐富态,警惕中年肥而刻意身材管理的玉录玳:……
知道非得给他个大白眼,道一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但她没在场,太后不知道其中究竟。
非但没有怀疑,还深深感动了一波儿。对着康熙大夸特夸,好一阵表扬。末了还忍不住谆谆叮嘱:“按说朝堂之事,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该置喙。但别的便罢,皇帝可千万记得玉录玳那孩子这些年兢兢业业,为大清、为天下所做出的种种贡献。”
“便是她确有所小过,还当顾念前功呢,更何况好端端平白遭污蔑?”
“皇帝小心在意些,别寒了功臣的心!”
“是。”康熙拱手:“皇额娘尽管放心,儿子耳清目明着。断不会被小人蒙蔽,做些个自毁江山的蠢事。”
仁宪满意点头,再不对此多置喙一句。
只笑容满面地看着宝格楚,坦言自己所爱、所喜与所求。
还真的,就只是给了个大方向。然后任凭宝格楚再怎么讨好卖乖,太后娘娘也不肯再开金口了。
“哎!”宝格楚叹气:“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可太后娘娘只说这辈子最爱蒙古大草原。若无太皇太后懿旨召她进宫,她最想骑马放羊。嫁个年轻有为的台吉,夫妻俩一起琢磨怎么叫牧民过上好日子。”
然而如果就只是如果啊!
事实上她奉诏入宫,被关在这京城的四角天空里一辈子。回不去草原,也嫁不了蒙古汉子。不过……
玉录玳双眼晶亮,猛地一拍桌:“想到了!”
宝格楚:???
一脸问号,得不到科普。
只知道从这天以后,自家格格就谢绝了自己的陪同。轻车简从地赶往庄亲王府,跟庄亲王福晋很是寒暄了一阵。然后又派人快马赶往科尔沁,太后所属的那个部落。
专门弄了许多……羊毛回来?
宝格楚都被她这番操作给弄懵了!
可惜不管他如何百般探听,玉录玳也只是微微轻笑,温柔而又坚定地回:“秘密!等太后娘娘寿宴之时方可揭晓,不能提前告诉你。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惊艳。”
“等着吧!”
“本格格这寿礼,必定能送到太后娘娘心坎里的同时,还叫众人惊艳。”
宝格楚突然觉得,在自信心这块儿,他比起自家格格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不过太后娘娘六十诞辰,乃是国之重事,再精心细致也不为过。为防那点羊毛达不到玉录玳所期待的效果,宝格楚还默默准备了一份重礼。想着到时候给悄悄补上,免得他家格格面上挂不住。
对此,玉录玳是拒绝的。
她坚信自己的礼物能送到太后的心坎里!
宝格楚从来就没拗过她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以至于直到寿宴到来,两人相携往宫里去的时候,他都还满心惴惴。
倒不是怕礼物减薄,叫太后失望、惹群臣笑话之类。
只恐玉录玳失望!
被担忧的玉录玳丝毫没感觉到他的紧张,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的盛景。
暗叹不愧是以天下奉一人一家的封建王朝!
瞧瞧,这都农历十月里,北方早就草木萧索时候了。偏这宫闱处处,都被巧手装扮的如孟春、似仲夏。
处处繁花似锦,满眼金碧辉煌。
端地奢华无比。
万岁缀朝,诸妃、皇子、皇女、众臣与内外命妇等齐贺皇太后千秋。席间丝竹阵阵,歌舞升平,叫玉录玳这个小土包子开足了眼。
就无比可惜。
黄大拿诸多研究,却没有个叫照相机的物事。不然随便捏上那么两张,留到以后就是珍贵滴历史资料啊!
正感叹间,献礼环节开始。
诸妃、诸皇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比一个的贵重稀奇又有心。就叫宝格楚的心越发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自家处处优秀,向来拔头筹的格格受不了这落差……
然而事实证明,他格格就是他格格!
宝格楚盯着殿前微笑介绍的那抹倩影,目光中满满的沉迷与自豪。
殿中,玉录玳正用熟练的蒙语说:“臣妇知太后娘娘心恋故土,也念念不忘科尔沁的子民,希望他们都能过上如咱们大清百姓般的富足生活。臣妇不才,却在经济上有些心得。”
“是以连夜研究了科尔沁的环境、物产等。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叫臣妇研究出点儿苗头来!”
玉录玳微笑,指了指她身后四个抱着硕大托盘的宫女。
仁宪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却只见被四个红绸遮得严严实实的托盘:“你这猴儿,惯爱吊哀家胃口。如咱们蒙古贵女一般,干脆爽快不好么?”
玉录玳蹲身一礼:“太后有命,臣妇焉敢不从?”
说话间把蒙在四个硕大托盘上红绸揭开,露出里面的内容:“太后请看,这是羊毛衫,柔软舒适,贴身又保暖,最适合秋冬之时。羊毛毯,羊绒毯,一粗糙,一精细,皆具保暖效用。”
“这个,是用羊毛为主料精梳加工而成的新衣料,我叫它羊毛呢。”
“还有羊奶粉与牛奶粉,顾名思义。都是用晒干的羊奶、牛奶秘制而成。无腥膻之气,多喝可补充营养,好处多多……”
一席话说得太后连连点头,底下窃窃私语不休。
都说琳琅阁开遍十八省,襄格格说富比国库瞎话。但绝对称得上全国三甲,就送这玩意儿给太后?
虽放弃夺嫡,但也彻底放飞自我的胤褆更是嗤笑出声:“襄格格再是舌灿莲花,也改不了这都是些羊毛、牛羊奶,最贵不过点儿肉脯的事实。再多,也就是毛衣是你所织、羊毛呢蒙古袍是你所做,勉强有几分心意而已。”
“皇玛嬷一向对你不薄,她老人家六十千秋,你就这么敷衍?”
“这怎么就是敷衍了?”太后与玉录玳异口同声,皆不赞同地看着直郡王胤褆。
在对方的无限错愕中,太后率先发出指责:“就是便宜、易得才好。如此,科尔沁才不愁货源,玉录玳这个生意才能做起来!”
“是这个话没错。”玉录玳笑:“太后娘娘果然英明,一眼看穿了臣妇用意。不过啊,这原料虽简单易得,成品却丝毫不差,太后娘娘一试便知。”
仁宪跟孝庄一样,心心念念一辈子,不忘为自己的故乡科尔沁争福利。
然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蒙古姑娘送进宫,却鲜少有宠。
在打压蒙古势力这方面,康熙只会比他老子福临做得更狠。久而久之的,仁宪也就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这都眼看着绝望了,玉录玳给她送上了一线曙光,那必须抓住啊!
跟玉录玳亲近日久,仁宪早就深知广告的重要了。
这会儿听玉录玳随口一说,赶紧就表现出了高度的配合。誓要将宴中换装,大加赞赏进行到底。
没错,起初,仁宪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托儿。
可亲身试过,体验到了毛衣的暖和柔软又贴身,看到羊毛呢的挺括有型不褶皱后。她就顺利入坑,成了新布料的忠实爱好者。
真·发自内心地赞叹不停。
就连那牛奶粉、羊奶粉,都着人冲泡了许多,遍赏群臣。
都已经做好捏着鼻子喝,昧着良心彩虹屁的众人:……
嗯,虽然香滑醇厚还带着点甜丝丝的奶香,实在不是男人的口味。不过,似乎还真不腥不膳?再一结合新被襄格格宣传的奶粉种种好处,得!今晚份的彩虹屁不愁了!
当下写诗的写诗,做赋的做赋。各色溢美之词齐出,很轻易的就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仁宪只微笑捏着被玉录玳献上的毛线、羊毛呢与奶粉等物的做法,心里琢磨着怎么跟皇帝商量,才能叫大清与科尔沁双赢。叫她的婆家娘家都安好,也啊,叫心无旁骛只为她展颜的玉录玳得到该有的奖赏。
玉录玳就是知道蒙古问题的敏感,所有方子直接献给仁宪。由她跟康熙商量着,到底怎么操作由谁操作。却不想因此叫仁宪更认定了她的赤子之心,好感度爆表,赏赐不停。
又多了数项可以增加国库收入,牵制蒙古经济的方法与手段,康熙也打心眼里往外地乐呵着。
不免紧随着太后的脚步,从私库中扒拉了几样宝物给玉录玳。两大巨头如斯,四妃能不跟上?各路赏赐滚滚而来,叫朝野之上,再一次认识到了和硕襄格格的能耐与受宠程度。
也叫八福晋翘起大拇指:“果然,奸商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啧啧啧,就那么点儿羊毛、奶粉啊……”
玉录玳笑得格外嘚瑟:“黑狸,花狸,得鼠者雄!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在钻研与经济上颇有点儿研究。嘿嘿,看人方面也还行。”
“呕……”八福晋做了个恶心欲呕的动作:“你说这话,本福晋就不免想起了隆科多!”
玉录玳:……六月飞霜,无从辩起,只能巨无奈地看着天边新月。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玉录玳一派轻松跟好友吹牛打屁中,被八福晋提到的隆科多正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儿:“贱人,爷为你忤逆母亲,休弃发妻,连堂堂一等公府继承人的名分都不要了。你如此,可对得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