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里斯点点头。他不知道铁木尔是不是对他和罗诗的关系有点嫉妒,说不定还会心生怨恨,因为他,伊德里斯,抢走了他轰轰烈烈扮演英雄的机会:瞧啊,慢动作,铁木尔的身影从熊熊燃烧的大楼里浮现,手里抱着一个小孩,人群欢声雷动。伊德里斯打定主意,不让铁木尔用这种方式拿罗诗示众。
但是铁木尔说得对。再过一个礼拜他们就要回家,可罗诗已经开始管他叫伊德里斯卡卡了。如果他去晚了,就会发现她坐卧不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腰,脸上一下子便有了宽慰的表情。她告诉他,她最期待的就是他的到来。一起看录像带的时候,有时她会伸出两手,死死抓着他的手。一旦她不在身边,他常常会想起她手臂上淡黄色的汗毛,她小小的褐色眼睛,漂亮的脚丫,圆圆的脸蛋,还有她双手托腮,听他读儿童书的模样。书是他在法国高中附近的书店里找到的。有几次,他耽于狂野的想像,设想着把她带到美国,带她回家的情景,想着怎样让她跟儿子扎比和勒马尔相处融洽。就在去年,他还和娜希尔谈到了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
“现在怎么办?”他计划动身的前一天,阿姆拉问道。
当天早些时候,罗诗送了伊德里斯一张画,用铅笔画在医院的记录纸上,画的是两个人正在看电视。他指着那个头发长长的,问道:“这是你?”
那这一个就是你,伊德里斯卡卡。
你留长发吗,那时候?从前?
姐姐每天晚上给我梳头。她知道怎么梳才不疼。
她肯定是个好姐姐。
等头发长出来,你帮我梳。
我很乐意效劳。
别走,卡卡。不要离开。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他对阿姆拉说。她的确是。有礼貌,也很恭顺。他带着些许负罪的感觉,想起了圣何塞家里的扎比和勒马尔,他们很早就叫嚷着不喜欢自己的阿富汗名字,他们正在迅速地变成小霸王,变成飞扬跋扈的美国儿童,而他和娜希尔曾经发誓,那种孩子绝对不养。
“她是幸存者。”阿姆拉说。
“是的。”
阿姆拉靠到墙上。两个护工推着一具轮床 ,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床 上躺着个小男孩,鲜血浸透了他头上的绷带,大腿上还有开放性的创口。
“其他阿富汗人从美国来,或者从欧洲来,”阿姆拉说,“他们过来拍她照片。他们录像。他们许诺。然后他们回家给家人看。好像她是动物园动物。我同意这样做,因为我认为也许他们将帮忙。但是他们忘记。我永远没有他们消息。所以我再问一遍,现在怎么办?”
“她要做的手术吗?”他说,“我想我能做到。”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们集团 有个神经外科医院。我会跟我上司讲。我们来安排,让她飞到加州动手术。”
“是,但是钱。”
“我们一定能弄到资金。再不济的话,我来付钱。”
“自掏钱夹。”
他大笑起来。“应该说‘自掏腰包皮’,可是没错,我掏。”
“我们需要舅舅的允许。”
“如果他再露面的话。”自从那天伊德里斯给了舅舅两百美元,就再也没人看到他的人影,听到他的动静了。
阿姆拉冲他微笑着。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有一种兴奋、陶醉,甚至愉悦的感觉,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做出了这样的保证。他觉得浑身是劲儿,几乎喘不上气来。让他自己也吃惊的是,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Hvala⑥。”她说,“谢谢。”她踮起脚尖,吻他的脸。
“干了荷兰妞,”铁木尔说,“派对上那个。”
伊德里斯把头抬离舷窗。下面是紧紧簇拥的兴都库什山脉,棕色的山峰却格外柔和,让他惊奇了好一阵子。他转过头,看着靠走道坐的铁木尔。
“有点黑的那个。嗑了半片威他命威⑦,一直把她整到早晨宣礼。”
“我的天,你还能不能长大啊?”伊德里斯说。他厌倦了铁木尔又一次让他背上包皮袱,心里不得不装进这家伙的出轨 和不忠,还有他那怪诞的、兄弟会式的哗众取宠 。
铁木尔得意地笑了。“记住了,老兄,有一天,在喀布尔……”
“拜托不要再往下说了。”
铁木尔大笑起来。
飞机后舱开起了小派对,有人在用普什图语唱歌,有人拍打着一个泡沫塑料的盘子,好像那是个弹拨尔。
“真不敢相信咱们碰到了老纳比。”铁木尔低声说,“天啊。”
伊德里斯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摸出一片预留的安眠药,硬生生咽了下去。
“所以我下个月还得回来。”铁木尔说着,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过后可能还得再跑两三趟,不过咱们应该办得成。”
“你信任这个叫法鲁克的家伙吗?”
“操,才不呢。要不然我还回来干吗?”
法鲁克是铁木尔雇的律师。他专门帮助流亡国外的阿富汗人,在喀布尔追讨被占的房产。铁木尔唠叨着法鲁克要呈递的文件,希望主持审理的法官是法鲁克的远房小舅子。伊德里斯歪着头,贴紧舷窗,等着药劲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