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妮拉·瓦赫达提:那是。可我是正儿八经地反叛。我又喝酒又抽烟,还谈恋爱。谁用数学来反叛呢?

     她大笑起来。

     妮拉·瓦赫达提:还有,她应该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无因的反叛。我给了她可以想像的所有自由 。她一无所求。她什么也不缺。她现在和别人同居 。那个人年纪比她大好多,迷人到了过分的地步,博学,风趣。毫无疑问,一个狂热的自恋者,自我意识有整个波兰那么大。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不赞成。

     妮拉·瓦赫达提:我赞不赞成都无关紧要。这是法国,布斯图勒先生,不是阿富汗。年轻人不必靠父辈的恩准来决定生死。

     艾蒂安·布斯图勒:那么您女儿和阿富汗没有什么瓜葛了?

     妮拉·瓦赫达提: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才六岁。她对那段日子的记忆非常有限。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肯定不是这样的。

     我请她给我讲讲她早年的生活。

     她短暂告退,离开了房间。回来时,她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老照片。一个表情严厉的男人,身材魁伟,戴着眼镜,头发油光水滑,梳成无可挑剔的分头,正坐在桌边读书。他穿着尖领西装,双排扣的马甲,白色的高领衬衫,打着领结。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1929年。我出生的那年。

     艾蒂安·布斯图勒:他看上去是个大人物。

     妮拉·瓦赫达提:他属于喀布尔的普什图贵族阶层,受过高等教育,举止上无懈可击,善于交 际,但很有分寸。也是个极为善谈的人,至少在公共场合是这个样子。

     艾蒂安·布斯图勒:私下里呢?

     妮拉·瓦赫达提:您猜猜看,布斯图勒先生。

     我拿起那张照片,又看了看。

     艾蒂安·布斯图勒:冷漠,请恕我直言。陰沉。难以参透。不肯妥协。

     妮拉·瓦赫达提:我非得让您和我来一杯。我讨厌……不,我憎恶一个人喝酒。

     她给我倒了一杯霞多丽。出于礼貌,我抿了一小口。

     妮拉·瓦赫达提:他手冰凉,我父亲。不管什么天气,他的手总是凉凉的。可他总是穿着西装,同样不管天气如何。衣服都是精工细做,有棱有角。软呢帽也是。当然了,还有尖皮鞋,双色的。他很英俊,我觉得是,不过是那种一本正经的英俊。而且呢——这一点我后来才明白过来——而且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有点可笑的,虚假的欧洲范儿——完全是装出来的,毫无疑问。他每个星期都去打草地滚球,打马球,还有个令人垂涎的法国妻子,所有这一切,年轻而进步的国王都大力支持。

     她摸了摸自己的指甲,暂时什么也不说了。我把录音机里的磁带翻了面。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睡他自己的房间,我母亲和我睡。大多数时间,他都出去和部长们、国王的顾问们一起吃午餐。要不然他就出去骑马,打马球,打猎。他喜欢打猎。

     艾蒂安·布斯图勒:这么说您见他的时候不多。他是个不在场的形象。

     妮拉·瓦赫达提:不完全是。他很留心,每隔两三天就陪我待几分钟。他走进我房间,坐到床 上,这就是让我往他腿上爬的信号。他把我搁到膝盖上,颠我一会儿,我俩都没什么话讲,最后他说:“好了,妮拉,咱们现在干点什么呢?”有的时候,他会让我从他胸前的衣袋里扯出手帕,然后让我把它叠起来。当然了,我只是把它团 成一团 ,再塞回他口袋里,他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装出来的,可我觉得那样子滑稽死了。我们翻来覆去地玩这个,直到他烦了,很快他就烦了。然后他用大凉手摸摸我脑袋瓜,说:“爸爸现在得走了,我的小鹿。你撒欢去吧。”

     她把照片收进隔壁房间,又回来,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包皮香烟,点了一支。

     妮拉·瓦赫达提:那是他对我的爱称。我喜欢。我常常在花园里跳来跳去——我们有个非常大的花园——唱着:“我是爸爸的小鹿!我是爸爸的小鹿!”没过太久,我就发现这爱称是多么不吉利。

     艾蒂安·布斯图勒:我不明白。

     她笑了。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猎鹿啊,布斯图勒先生。

     如果步行的话,走几个路口就能到妈芒的公寓,可是雨又下大了。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妈芒裹着帕丽的雨衣,缩成一团 ,无言地盯着窗外。这一瞬间,她在帕丽的眼中变老了,比她四十四岁的年纪要老上许多。又老又瘦,脆弱不堪。

     帕丽有一阵子没来妈芒的公寓了。她开了锁,和妈芒一进屋,就发现厨房的台子上堆满了脏酒杯,开了口的袋装薯条,没煮过的意大利面,无法辨认的食物结了块,成了盘子里的化石。桌子上放着个塞满空酒瓶的纸袋,歪歪斜斜的,眼瞅着就要翻倒。帕丽看到了地板上的报纸,有一张浸透了今天早些时候溅出的血,在它上面,是一只落单的粉红色羊毛袜。看到妈芒的生活空间竟然是这种状态,帕丽吓了一大跳。她也感到了愧疚。出于对妈芒的了解,这种效果也许是有意为之。可她马上又恨起刚才这个想法来了。于连就是这样想的。她想让你内疚。在过去的一年中,这种话他已经对她说过好几次了。她想让你内疚。他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帕丽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觉得自己得到了理解,对他心存感激,因为他心直口快,说出了她不能,或者不会说的话。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盟友。但这些天来,她开始疑惑了。从他的话里,她捕捉到了一丝卑鄙,一种令人不安的善良的缺失。

     卧室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件件衣服、唱片、书,还有更多的报纸。窗台上,漂浮着烟头的半杯水已经变黄。她把书和旧杂志从床 上扒拉下去,扶妈芒钻到毯子下。

     妈芒仰望着她,手背搭在包皮扎过的额头上。这姿势让她看起来就像无声电影 里要晕倒的女演员。

     “你会好起来的吧,妈芒?”

     “我可不这么想。”她说。这句话说的可不像在祈求关心。妈芒用的是一种模糊、厌烦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诚恳,而且不留余地。

     “你别吓唬我,妈芒。”

     “你这就走?”

     “你要我留下来吗?”

     “对。”

     “那我就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