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妈妈?”我问,“你怕什么?你不想要的是什么?”
“成为负担。”
“你不会的。”
“噢,这可让你说对了,马科斯。”
这句谜一般的话让我坐立不安。我一下子想起了纳比在喀布尔给我的信,他那份死后的告白。苏莱曼·瓦赫达提和他立下的那份契约。我禁不住地想,妈妈是否也和萨丽娅有了相似的约定,她是否已经选好了萨丽娅,在大限将至的时候救她脱离苦海。我知道萨丽娅会这么干。她现在是个强人了。她救得了妈妈。
妈妈打量着我的脸。“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马科斯。”她说。她的语气现在变得和缓了,重新引导着谈话的进程,仿佛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发现了我的焦虑。假牙,尿裤,绒毛拖鞋,这些东西刚才让我低估了她。她仍然占着先手。她总能如此。“我不想把你压垮。”
终于有了句假话——她最后说的这一句——可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知道她压不垮我。这一点她知道,我也知道。我不在,我在几千公里之外。那些不快,劳作,苦差,都将落到萨丽娅身上。可是妈妈把我也算进去了,给了我不配得到,也没想得到的赏赐。
“不会那样的。”我毫无底气地说道。
妈妈笑了。“说到你的工作,我猜你知道的,你决定去那个国家的时候,我并不完全赞成。”
“是的,多少知道一点。”
“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你为什么要放弃一切——医生的事业,钱,雅典的房子——干得好好的——非要窝在那个暴力的地方。”
“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她把杯子端到嘴边,没喝,又放下了。“该死的,有些话我讲不好,”她慢吞吞、害羞似的说道,“可我还是打算告诉你,你做的是好事。你挺让我骄傲的,马科斯。”
我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我感到她的话落到了我心坎上。她吓着我了。弄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因为她这句话。要不然就是因为她说话时眼睛里柔软的光。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她希望我做出怎样的回答。
“谢谢你,妈妈。”我小声挤出这几个字。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安静地坐了片刻,我和她之间的空气充满了窘迫,也充满了我们共同的体认,关于所有失落的光陰,那些蹉跎的机遇。
“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妈妈说。
“什么事?”
“詹姆斯·帕金森,乔治·亨廷顿,罗伯特·格雷弗斯,约翰·唐,还有我这位卢·格里克。?病的名字怎么也有人来垄断?”
我瞪大了眼睛,我母亲也回瞪给我,然后她放声大笑,我也哈哈地笑起来了。此时我心已粉碎。
第二天一早,我们躺在外面的躺椅上。妈妈系了条厚围巾,穿着大衣,腿上盖着保暖的羊毛毯,对付刺骨的寒意。我们喝着咖啡,咬着肉桂味儿的烤榅桲片,这是萨丽娅特地为今天买的。我们戴着日食眼镜,举目望天。太陽朝北那一边已经被咬了一小口,看上去有点像萨丽娅那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上的商标,她隔一会儿就把电脑打开,在一个网络论坛上写几句评论。街头巷尾,到处有人待在便道和屋顶上,观看这一奇景。有些人已经带上全家老小,去了岛的另一头,希腊天文学会在那儿架起了望远镜。
“什么时间食甚?”我问。
“将近十点半。”萨丽娅说。她推起眼镜,看了看手表。“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她兴奋地搓搓手,在键盘上敲了句什么。
我看着她俩,妈妈戴着黑眼镜,青筋暴凸的双手交 叠着放在胸前,萨丽娅急风暴雨般地敲打着键盘,白发从无檐便帽下散乱而出。
你做的是好事。
前一天夜里,我躺在沙发上,琢磨着妈妈说过的话,思绪飘飘荡荡,想起了玛达丽娜。我记得我在少年时代,常为妈妈不做、而别的母亲都会做的那些事耿耿于怀:牵着我的手走路,让我坐在她腿上,睡前给我读童话书,亲我脸蛋道晚安。这一切历历在目。但是这么多年来,还有一个更大的真相,我却一直视而不见,任由它处在不被承认和未受赏识的状态,在我的满腹委屈之下深埋。那就是:我的母亲绝不会离开我。这是她给我的礼物,这是个铁打的事实,她绝不会对我做出玛达丽娜对萨丽娅做的事。她是我的妈妈,她不会离我而去。对这一点,过去我只是简单地接受,觉得理所当然。我不曾为此感谢过她,就像我不曾感谢过洒在我身上的陽光。
“看!”萨丽娅大叫了一声。
突然,我们周围的一切——地上,墙上,我们的衣服上——无数小小的,闪亮的光镰出现了,新月形的太陽发出的光,从我们家橄榄树的树叶之间穿过。我发现一片月牙儿在我的杯子里,在咖啡上闪烁着,还有一片在我的鞋带上起舞。
“把你的手给我,奥蒂。”萨丽娅说,“快点!”
妈妈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萨丽娅从衣袋里拿出一片方形的雕花玻璃。她拿着它,放到妈妈手掌的上方。忽然,好多月牙儿形的小彩虹出现了,在我母亲手上,在满是皱纹的皮肤上颤抖着。她也喘息起来。
“快看,马科斯!”妈妈说。她龇着牙乐啊,高高兴兴地,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活像个小女生。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纯洁,这么没有心计。
我们坐着,我们仨,看着颤抖在我母亲手上的小彩虹,我既觉得悲伤,又苦于旧创,每种感觉都像一只爪子,扼住了我的咽喉。
你做的是好事。
你挺让我骄傲的,马科斯。
我已经五十五岁了。这些话我已经等了多半辈子。现在太迟了吗?我们,妈妈和我,已经虚掷得太多,蹉跎得又太久吗?我心里有一部分在想,最好让一切照旧,仿佛我们谁也不知道,一直以来我们有多么难以相合。那样就会少些痛苦。也许好过这份迟来的礼物。这脆弱的、战栗的小小微光,映射出我们之间原本可以怎样相处。它招致的只会是悔恨,我问自己,悔恨有什么好处?它什么也不能挽回。我们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弥补。
可是我的母亲开了口。“多美啊,对吗,马科斯?”我对她说:“是的,妈妈。很美。”我心里好像决了口。我伸手过去,把我母亲的手拿在了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