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毁了花,进房颓然将头埋在桌上，沉默半晌，拎了壶开水出去。
“我是猪。”她认命道,“这不过是本书,一个要死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想起晨光中他偶尔抬起眼来对她笑的样子。还有那只后来被谢方无养在洞府的白色鹦鹉。
沈乔浇完了水，又去拎来了第二壶。
完了。
她自暴自弃地将水壶扔了回去，回到房里关上门窗，把抽屉里的册子全拿出来烧了,尤其记着谢方无的几页，撕下来烧得尤其干净。
这不是书。
沈乔告诉自己。
没什么好记的。
书上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册子烧完了,她把平日里藏的话本也跟着一起扔了进去，翻出平日三长老授课用的书，看到暮色四合,爬上床闭上眼,脑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心里却闷得发慌。
她突然想起七长老的信自己还没看,于是打开一看，七长老在得意炫耀自己又得了多少宝贝，然后又对沈乔说以后就不稀罕什么别人的聘礼了,他还可以帮沈乔置办许多嫁妆。
沈乔把信扔出去，将被子拉过头顶。
*
第二日,沈乔就病了,头晕脑胀,浑身发烫。
青绝峰上只有她一个弟子，其余的洒扫弟子都来自其他地方，都要到日头高起的时候才来打扫峰头,沈乔找不到人帮忙，迷迷糊糊自己想出门，却没力气动弹。
谢方无在主峰上等不到人，就下了主峰来寻，路上有弟子们见了惊奇，想和他说几句，全被他避开了去。
等到了沈乔的院落，他见门窗都大开着，她窗边书桌的纸被吹得凌乱，上面歪歪扭扭依稀写了一整面沈字，砚台的墨被吹干了，毛笔被摧残得向四面八方岔开。
地上还摆着一盆烧过的灰。
整个屋子乌七八糟。
谢方无抬手动了动指尖，门窗便自己悉数合上，他到床边看沈乔，却见她病得厉害，但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病，脉相平和，也不发汗，就只是病。
……中毒了？
谢方无奇怪想道。
沈乔半睁开眼，见着他，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
“他死了，”她前言不搭后语对他道，“我把花浇坏了。”
“我对不起师父，我不想做坏事，”她絮絮叨叨，“我做了好多坏事。”
“你做了什么？”谢方无问。
“你杀了人，”沈乔喃喃，“我没有告诉师父。”
谢方无一怔，半晌才又问：“……你在说什么？我杀了谁？”
“师兄……”沈乔道，“我做噩梦，我一个月睡不着觉……你还来吓我……”
谢方无垂眸，握住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清清楚楚意识到，她见到了后山他杀齐世扬。她被他吓得厉害。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在。”
他想了想，又哄道：“他才是个坏人，他想我死，杀了我娘和掌门，我只是在报仇。”
沈乔不知道听了什么，碎碎念了一句不知什么，撇开他，卷起被子把脸埋进去。
“你不是坏人，”她闭着眼道，“我是坏人。”
沈乔又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骑着一匹马，手里拿着一把剑，滴滴答答，马蹄四处响。
她听见姑娘说，我的剑天下第一厉害，我什么都不怕。
沈乔心慌意乱，见了那把剑，骤然心安。
小姑娘忽然抬头看她，摇了摇头，叹道：你好没用，你怎么把剑丢了？
沈乔茫然看她。
你快去把他找回来。
小姑娘耐心道。
他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失去他，找到他，你就再也不用怕了。
你是谁？沈乔终于问她。我没见过你。
我是谢娇，小姑娘拉长了声音晃悠悠答道，人间山河壮丽，一半都有我的功劳。大家都喜欢我。
*
谢娇像是被宠坏了的另一个唐棠，说话都甜丝丝的，笑起来眼里都是璀璨的光。
她说所有人都喜欢她，说得理所应当，掷地有声，可沈乔却隐约觉得并非如此。
她一想到这里，心口疼得厉害。她想起万丈深渊，冰冷彻骨的寒水，浪涛汹涌澎湃，人们在她身边哭泣着，河水连年高涨，怎么也压不下去。
谢娇被人哄骗跳了河，她怕河边村民出事，把剑留在岸上保护村民，自己下了河。
河底藏着怪物，水草卷着她的手腕脚踝，她爬不上去，渐渐脱了力，半梦半醒昏在河底，河水四面八方涌来，和她说：
谢娇，河水不涨了，雨不下了，他们在和妖魔鬼怪做了交易，踩在你的尸骨上跳舞唱歌。无常剑保护他们，谁来保护你？你救了人，没人救你，你帮他们开了路，通沟渠，移山平海，你做尽了所有你能做的，他们却什么都不留给你。你的哥哥路过了岸边，他拿走了你的剑，他知道你在河里，可他却看也不看你一眼，因为他心里从来没有你。他只是觊觎着你的剑。你半生为他人，什么都没有得到。如果再来一次，你何必再挂念这人间俗世？
谢娇于是哭了，呜呜咽咽，她听见父亲在喊她的名字，叫她回魂，但是四面都是水，她回不去。
她听见哥哥骂她蠢，修仙大道是为自己截取一线生机，救济天下才不能飞升成仙。
她听见岸上的无常剑时时刻刻嗡鸣作响，茫然询问她何时归来。
可是她回不去了，天下山河，人间百姓，从此再与她无关。
******
沈乔惊醒，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
守在榻边的唐棠被她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乔乔？”唐棠关切问道，“你病得突然，我匆忙被叫来，没找着你的病因，不知道怎么下手去治，幸亏你好了，你怎么了？看上去这么奇怪？”
“我做了一个梦，”沈乔怔然，“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唐棠稀里糊涂：“你说什么？”
沈乔又晕过去。
她在梦里听见谢娇说，人间星河寥落，也总有人在对我笑。河水嘲笑我，山川嘲笑我，救过我的人都不救我，再来一次，我还是要跳河。我后悔，可是我还是这样的人。
你呢？
你想要什么？
谢娇问。
沈乔想，我也已经跳下了河。
原来她讨厌谢娇，不想再做她那样蠢的人，可她还是这么蠢。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黄粱一梦，海棠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传闻和真相总是有出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