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蓉记忆里的画面一出来,沈乔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阿蓉和谢娇的眉眼都隐约让她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可是偏偏她怎么样想,怎样都想不起来。
等看完了阿蓉的记忆,沈乔就想到,阿蓉或许是不想活了,就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们自己的过往,让他们杀了她。
阿蓉是个可怜妖怪。
沈乔侧过眼看她。
而正跪坐在地上的阿蓉,被沈乔那样的眼神遽然击中,无法抑制地打起抖来——
那样的眼神,和数千年前的故人何其相似。
当初谢娇打跑那个欺负阿蓉的修士时,就是用这种怜悯又带着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对方。
命运流转,如今阿蓉得到了这样的目光。
她不觉中又落下泪来。
沈乔上前一步,抬起阿蓉的脸,从她嘴里拿出符咒。
“你想解脱,是吗?”沈乔问道。
阿蓉泣不成声地颤抖着点点头。
“可是不管怎么说,镇民亏待你,”沈乔耐心道,“你也同样杀了人,如果就这么死去,你下辈子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蓉答不上话来,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哭。
“不如这样,”沈乔又轻声道,“我们的同伴被镇民抓了,你帮我们救人,再把那个害你的坏修士抓起来,抵消一部分罪孽?”
阿蓉浑浑噩噩,一点反应也没有,沈乔一时也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于是她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揽住了阿蓉的肩膀,把阿蓉瘦小的身躯揽入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杀人不是你的本意,”沈乔低声道,“桩桩件件,错的到底是谁,轮回因果都看得清楚。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起码先做些好事赎罪。如果你撒下这一世的恩怨罪孽一走了之,岂不就成了逃兵?”
阿蓉渐渐埋入了沈乔怀里。
“你还可以有更好的明天,阿蓉。”沈乔对她道,“从这里出去,去找你的意中人,为死去的冤魂报仇,把那些真正不堪的修士抓起来。你可以的。”
一刻钟之后,已经神态失常的阿蓉这才止住哭声,趴在沈乔怀中发愣。
谢方无站在一旁,眉梢渐渐又染上冷意。
他低垂着眉眼,神色莫测,话音里不带半点起伏。
“蛟,”谢方无冷淡问道,“你想清楚了吗?”
听到谢方无的质问,阿蓉才慢慢又坐起身来,转头看他。
她隐约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冰冷,但是想不出来原因何在,便有些不舒服地生硬答道:
“……想清楚了。”
阿蓉顿了顿,仿佛正在下什么重大的决心,好一会儿才低声对沈乔道: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一死了之。错的不是我,该死的也不是我。”
她迟疑了片刻,紧接着又疑惑问道:“可是我该怎么办?你们真的能救我吗?这里的阵法很厉害,井外有一个,井里也有一个。”
外面的阵法是对人的,里面的阵法是专门关阿蓉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阵法吗?”沈乔问,“你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没想过自己万一能出来,该怎么逃吗?”
阿蓉犹豫片刻,答道:“阵法是用蛟珠建的,蛟珠在井底,我就永远离不开这井。”
沈乔拧起眉头:“……那我把蛟珠拿走呢?”
“这里离井口太远,”阿蓉又答,“你拿出去之后,我就会死。”
“这么说,”沈乔拧起眉头,“你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阿蓉不吭声了。
幽暗的井底,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寂静。
“不是有个黑衣人同你承诺,把你放出来,帮你报仇吗?”谢方无终于沉声开口,慢条斯理,沉静得莫名让阿蓉有些害怕,“他既然承诺了,那他自然就有法子让你出去。”
沈乔眼前一亮,期待地看着阿蓉。
阿蓉却茫然:“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了我吃了人就会修为大涨……就没再说旁的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眼眸里的光闪了闪,似乎在犹豫什么。
沈乔看着阿蓉的脸色沉下来,生怕她是起了杀人念头,尤其联想到这次镇民送来要给阿蓉吃的是无涯山弟子,连忙斩钉截铁道:
“那黑衣人一定是在哄骗你!”
她信誓旦旦,和阿蓉道:“你在井里被关了这么多年都出不来,他怎么可能一来就把你放走?你不要信他的话。”
“可是,”阿蓉木木地思索着什么,答道,“他好像以前被镇民请来锁我的那个人……就是他给我设的阵法……”
“你记错了,”沈乔于是又道,“那个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至少一千五百年了。一般的人族修士是活不了那么久的,除非他已经达到了老祖那样的境界。而且三百多年前才发生过一场仙门魔域的混战……现下我们仙门,活得最久的前辈也才七百岁。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阿蓉却仍然狐疑着,半晌,才勉强道:“……或许是我在这里待太久了,认错人了。”
听到她这么说,沈乔这才松了口气。
她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期待问道:“我有朋友刚才被丢下井了,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阿蓉想了想:“应该也在井里。只是阵法奇妙,将他们的方位同这里错开了。”
沈乔没听懂,抬眼看谢方无。
谢方无领会了她的眼神,眉眼柔和下来,解释道:“是时刻变幻的迷阵,我们找到契机,换条路走,就能找到人了。”
“你们可以带着蛟珠去,”阿蓉主动道,“它就像是这里的引路灯,能帮到你们的。”
“可是,”沈乔犹豫问道,“你不是不能没有它吗?”
阿蓉答道:“只要你们不离开井,就没关系。”
沈乔听了这话,便慢慢站起身来,开始思索着怎么救人。
她一起身,谢方无就把她从阿蓉面前拉开,护到自己身后,面对着阿蓉,问道:
“我刚才看见,谢娇在这里建了两口井?”
阿蓉点头说是。
谢方无又问:“另一口井呢?现下这口井里为什么没有水?”
阿蓉茫然:“我不知道,我晕过去了,醒来就是这样了……或许是为了关我,才把井水去了吧?至于另一口井……我也不清楚。”
她迷迷糊糊道:“谢娇的井在东西方向,中间隔了二十里,我不知道自己被关在东边还是西边,自然也不知道另一口井是东边还是西边。”
谢方无便没有再问,带上沈乔转过身要走。
阿蓉忙嘱咐道:“你们拿着蛟珠小心些。它可能会突然将你们拉进别的地方去,你们不要碰那里的东西,也不要和里面的人说话,不然会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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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来了井底也没什么意义。
她对阵法一窍不通,什么也没想明白,谢方无带着她往左她就往左,往右就往右,她本人完全分不清这黑漆漆的路有什么区别。
走了两步,谢方无突然开口了。
“你抱着她,就不怕她突然咬你一口?”他头也不回,语气平静地问道,就像在随口闲聊。
沈乔眨了眨眼:“不会吧……”
“当然会。”谢方无道,“只是我一直盯着她,她才不敢下手。”
沈乔狐疑,侧头看他:“是吗?”
“自然。”谢方无面不改色,“你也不要太相信她了,她说的未必都是实情。”
最后,他总结道:“遇到生人,无论他们多可怜,你都要离他们远点。”
沈乔叹了口气,很想顺势问,按他的话,她当初是不是不该救苑生?
但是话到嘴边,她收了回去,转而答道:“没关系,师兄不是在我身后看着吗?”
于是谢方无便不说话了。
沈乔弯了弯唇。
找路的过程太漫长,她见到谢方无手里的蛟珠在黑暗里也发着微光,不由得起了兴趣,多看了几眼,问道:
“原来蛟珠也会发光?是夜明珠亮,还是它亮?”
“夜明珠。”谢方无答道。
如此随口一问一答了几句,谢方无终于绕到了正确的方位,停下了脚步。
“就是前面。”他和沈乔道。
沈乔听了这话,想要上前,就在这个时候,蛟珠闪烁起来,一阵白光闪过——
眼前的景象再次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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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瓦白墙,檐角飞翘,从天上飘飘扬扬落下一片片鹅毛般的大雪。
街道寂静,两个少年突然一前一后从拐角冲出,打马飞过。
沈乔抬起眼,只见到这两位少年眉眼间都有些熟悉。
“谢忠!”其中,扬马在前的少年高兴叫起来,“怎么样,我就说骑马畅快!”
而落在后头的那个少年正紧张握着缰绳,动作僵硬,像是生怕自己摔下来一样全神贯注在马上,压根没开口回答前头那个少年的话。
这时,前头那少年一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座茶楼上立着一道倩影。
他连忙伸出手来,挥着手,高兴招呼道:“芸生!你怎么在这里?”
……芸生?
沈乔终于恍然,自己从这两个少年眉目间看出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眼前这两个人,骑马在前头的是他们无涯仙宗的掌门班鸣,而落在后头的,是他们的五长老,谢忠。
那么,那个扶着栏杆从茶楼二楼探下身来的少女,就是谢芸生,谢方无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乔下意识转头看了身侧的谢方无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他眸色深沉,眼眸里面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
而另一边,谢芸生听了班鸣的招呼,睨了他一眼,就纵身而下,直接从茶楼二楼飞下来,立在二人眼前。
班鸣连忙停了马,吁了一声。
“骑马算什么本事?我都会御剑了!”谢芸生仰头笑道,“快下来,跟你姑奶奶我过两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