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辰面上隐隐已是下定决心之意,殷九玄展臂伸腰懒懒起身。

墨色的玄衣拖展在小屋的青砖地面上,他如闲庭信步一般走了两步,忽又转回身来,垂睨那握着黑钉颤抖不止的苏辰一眼,对金玉娘道:“你真的愿意为了这庸碌书生放弃一切?断尾之痛,被镇千年之仇都不想报了?”

金玉娘微微一震,但转既又在地上重重一拜:“求尊主高抬贵手,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

她做了千年妖狐,修得六尾,因犯下杀孽,被断五尾关入镇妖塔。她也曾怨恨于心,日日指天咒骂誓报此仇,但这一切在遇到苏辰之后,就都不重要了。

“所谓真情,本座也曾有过,不过尔尔之物。”殷九玄状似惋惜地看了金玉娘一眼,“本座曾以为你可以为复仇付诸一切,哎……你还真是叫本座失望啊。”

殷九玄语中调笑,却叫金玉娘惊惧不已,只得匍匐跪地,但求一生。

殷九玄却只笑着道:“你也不必求本座,你的生死都在他的手上,你也知道本座可不喜欢被人背叛……”

“青狐谢过尊主法外开恩。”金玉娘知道以殷九玄的性子,知道她与苏辰有私时便该叫她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眼前这一切这已是破格“施恩”。

“那此事就这么……”

交代完,殷九玄挥了挥衣袖,闲闲信步消失在虚空之中。

金玉娘见他走了,才过去扶起苏辰,又满腹愧疚地将自己的来历,以及不完成殷九玄所交代之事的后果说与苏辰听。

说清来龙去脉之后,夫妻二人望着那枚黑钉,相视而坐,俱是沉默不语。

思及殷九玄最后的话,他们此刻俱是心如明镜,若这次完不成殷九玄的任务,别说是地府相聚,只怕连一丝飞灰都留不得人间。

段云笙来到村口,找到传说中谷神医所居之处。

还未进屋,只在门前瞻看,便觉这屋中透着隐隐祥和之气,心中已经确信此处确有仙人隐居。

她上前叩动门环,见一老妇出来应门。

段云笙看老妇人只是寻常村妇,便想开口询问,却不想老妇人却先开口说道:“姑娘是来找谷大夫的吧,谷大夫与他夫人出诊去了,需两三日方回,老太婆也只是帮谷大夫他们照看一下屋子,姑娘若是有事过几日再来吧。”

段云笙忙问:“请问老人家,你可认得城郊金玉娘夫妇?”

“你说的可是苏秀才他们两口子?”那老妇点着头道,“认得,他们两口子与谷大夫家经常来往,我家就住隔壁,自然也是相熟,姑娘为何要打听这个?”

“没什么。”段云笙展出一个客气的笑道,“我原本也是听了苏夫人的介绍,说是这里住了一位神医,才特意上门拜访的,不想来的不是时候。谢谢老人家,那我便过几日再来拜访。”

段云笙与那老妇告辞之后,转身便看到了候在门下的鸣焱,浮着客气笑容的脸一下子便又恢复了往常不苟言笑的孤清模样。

“我还以为你不擅长与人交际呢。”鸣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但段云笙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回身往苏辰家去。

其实她确实不擅交际,万年以来,她斩断旧亲旧友,又不结交新朋,早已忘了要如何与人相处了。

只是不擅长并不代表不会,毕竟她也做了十几年的人,寒暄客气还是会的。

“我方才看了,那谷神医所住之处确实有仙气缭绕,再听那老妇人所言,金玉娘所言或许并非虚言。”鸣焱全然忽视她的冷面冷语,盯着她月光下定若雪峰的侧脸问道,“可即便如此,你就真的打算自己承担寒玉剑反噬的后果,放过她?”

段云笙停下脚步,扭头看向鸣焱,正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冷,身上立刻放出一道锐利如锋的仙气,以破云之势劈向前方林叶遮蔽的暗处。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鸣焱也放出了一股狂躁的旱风袭向同一方位。

这两股力量,一道尖锐如利刃,一道强悍如龙卷,却在打入那黑暗后,被消弭的无形无踪,甚至都没有惊动周遭蛰伏的鸟兽。

段云笙化出寒玉剑,那剑身感受到主人心绪,立时发出嗡嗡之声,杀机毕现,一触既发。

而鸣焱则往前半步,将半身挡护在段云笙之前,神色凝重的盯着那一处黑暗,眼中翠光若隐若现,周身妖气已是蓄势待发。

只有那从黑暗中漫步而出的人,面上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只是那双鎏金眼中不经意倾泻而出的兴奋,实在叫人战栗。

他从暗处走来,林间斑驳的月光一点点照亮他苍白的脸,就如上一次一样,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段云笙的身上,就如蛇信一般阴湿寒冷,一寸寸舔过段云笙的全身。

“是你。”段云笙一把握住在她手边鸣震不止的寒玉剑,正要出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沈青绪!”

她一惊,再不顾得再与殷九玄纠缠,立刻化影飞向苏辰的院子,却被一道玄青光柱拦住去路。

“你觉得你能走?”

殷九玄抬手,却被道炙热的火舌缠住手臂,一看是那鸣焱以火绳之术暂时缚住了他的手臂。

“你先走。”鸣焱道。

段云笙凝目看他一眼,咬了咬牙,浅青身形一晃,已飞出千丈之外。

她急急赶到小院之前,一触结界,便知这结界已经被人碰过。

只可惜她平素攻伐决断,甚少在这类守御之法上用心,否则以她的修为早该感应到有人穿过了结界。

段云笙进屋之后,只见金玉娘跪伏在床榻旁痛哭,而苏辰则如死尸一般挺直仰卧在床上。

她平波无澜的心,竟突突跳了两下:“这是怎么回事?”

金玉娘见她,如见救星,立刻拉住她的衣裙下摆道:“方才来了个黑衣人,进屋便伤了相公,上仙您快救救他,求您快救救他!”

“黑衣人?”段云笙心中虽急,但还是看着金玉娘道,“你不认得他?他原也被关在镇妖塔中,叫殷九玄。”

“是他?”金玉娘一听这名字,立刻放开手瘫软在地上,而后又扑向苏辰大哭不止。

“你这是?”段云笙眉心轻蹙,似有不解。

“若是万妖尊主殷九玄所为,那相公他……”金玉娘又痛哭起来。

段云笙见她如此,似乎真的不认识殷九玄,加之心中本就着急苏辰伤势,便道:“你先起来吧,让我看看他。”

“上仙,您能救他?”金玉娘举着一双泪目看着她,瞧着着实可怜,“只要您能救我相公,我愿以死相报。”

“你先起来。”段云笙侧过脸去,隐有不忍。

金玉娘将这看于眼底,也不觉微微垂目,掩去心中隐隐愧意。

金玉娘退到一边之后,段云笙从指尖化出一道青光想要探入苏辰的伤口之中,却立时就被一道妖气挡了出来。她见状叹了口气,立刻用仙力扶起他坐起,然后与他当面而坐,将自己的仙力输入他的体内。

随着段云笙的仙气破开那道妖气进入苏辰身体之后,她却突然发现,苏辰体内还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竟是一道与苏辰魂魄相连的的禁制。

这道禁制在感应到她输入苏辰体内的仙气之后,立刻与苏辰伤口的妖力,及她的仙气相互牵制勾缠,形成鼎足相生之势。

若是现在段云笙贸然撤回仙力,或是强力拔除苏辰体内的妖气,便会直接触发禁制,叫苏辰魂飞魄散。

为今,她只能拼尽全力先解开禁制,而后才能驱除苏辰体内妖气。

只是如此,她或许可能会因损耗太过压制不住体内妖元,导致妖气袭心。

这事情一步接着一步发展到现在,段云笙心中也是洞若观火一般,知道此事必是殷九玄与金玉娘设好的局。

想到这儿,她自嘲一笑,殷九玄算准了她对沈青绪的转世会关心则乱,以致被金玉娘蒙蔽;也算准了她眼下的能力,这禁制会叫她饱受妖力失控之苦,却不至要她性命;更算准了她明知是局,依旧只能陷入局中。

只是殷九玄不知道,她身上有鸣蛇的腹鳞压制妖元之力。

只要她控制得当,或许不至让体内妖元失控。

段云笙面色沉稳,不再做他想,慢慢的控制着自己的仙气,一点点渗入那禁制的力量之中。

就在她逐渐摸清这道禁制的关窍,开始施力逆转解开禁制时。

却见苏辰忽然睁开了双摇,文弱的手中凭空多了一枚玄钉。

他对着她的心口举起黑色长钉,却又颤着手臂迟迟下不了手,只是望着段云笙不住地落泪。

而此时正是解开禁制的关键时刻,段云笙不想被此事扰乱心神,索性便闭上了眼。

就在她闭目的一瞬,苏辰也在同时侧面闭目一刺,将蚩尤钉插入她的心窍之中。

蚩尤钉一触及她体内仙血,便如活物一般顺着仙气血脉生根蔓延。

段云笙立时如被千虫蚀骨,万仞切肤,如玉面庞瞬时青白如透明一般渗出丝丝冷汗。

但她依旧没有睁眼,继续对苏辰灌注仙力,直到她解开禁制驱除妖气,才猛然睁眼,挥手将苏辰推到金玉娘身边。

“快走。”她强忍着全身剧痛,咬出这两个字。

金玉娘原也不知殷九玄在苏辰体内下了禁制之事,只是在段云笙替苏辰驱除妖气时,隐隐察觉,本以为段云笙会立刻放弃苏辰,斩杀她,却不想……

“走!”见金玉娘还愣着不动,她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强用仙法将二人送了出去。

可惜金玉娘二人才飞出房门,便被一股力量拦下,被禁锢在院中。

段云笙感到之后,颤然抬手凝出寒玉剑,拖着身子下榻,打算出去与那人正面相对。

却不料她的踏星履才触及地面,一股强风扑面而至。

只见殷九玄倏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手扣住她轻颤的肩头,指尖嵌入她的肌肤,直至鲜血渗透青纱,另一手,则将她的双手反剪于身后,欺身将她压倒在竹榻之上。

男子如墨发丝倾泻而下,与她散落床榻的青丝相缠。

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眼,一寸寸的逼近,直到二人呼吸相闻,朱唇相触。

“在想我?”

他温声软语,好似情真意切,但段云笙却听到了他轻磨牙关,那双在阴影中依旧摄人心魄的金瞳,似要将她拆骨食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