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灯火跳动,段云笙恍然从眼前的金瞳中看到了自己僵紧的脸,但就在与他眼中的自己目光相接的一瞬,那张脸便对着她扬起了嘴角,绽出一个如夭桃般明艳娇秾的笑颜……

她看着她,纯澈的眼眸在一层迷蒙旖旎的薄雾下嫣然流转,她朱唇亲启,嘴唇翕动……

段云笙猛然打了激灵,认出她所说的正是“我爱你”三字。

想起她亲手将镇妖钉刺入他后颈时的画面,她募的闭眼,将头偏到了一边。

殷九玄见此眼中笑意竟更深了一些,他俯首过去轻轻的用薄唇触了触她的耳垂。

“疼吗?”他贴耳喃喃,化出尖牙叼住她柔软的耳垂,一点点得咬下去,直至血珠染红他的齿尖。

仙气衰竭带来的虚弱让她的身体变得比往常敏感了许多,她不由咬紧牙关,将双目闭的更紧,决意不让自己吐出半丝声响。

见她依旧负隅忍耐,他眼中的兴奋之色更甚。

“不想见我?”他半撑身躯俯视着她,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身下的阴影之中,“或许你在这般场景下,见见外面的小书生?”

“你!”段云笙转回头,惊怒地看着他,但转瞬面上就恢复了孤冷,缄口不语。

见她竟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他又问:“那你可想知道那条鸣蛇现在怎么样了?”

段云笙面不改色,但瞳孔却难以察觉的定了一瞬,冷冷道:“不过一妖罢了。”

“是吗?”殷九玄的指腹隔着轻柔的天纱,在她覆着妖鳞的锁骨上轻轻摩挲,意味不明地低声重复她的话,“不过一妖尔……”

段云笙立时感到背脊一僵,骨缝发凉。

她睁目看着他,体内的蚩尤钉依旧在折磨着她每一寸身躯……

她骤然一笑,猛抬起身,吻上他的唇。

他目中金光一收,眼底泛起一片冷意。

往昔之事历历在目,他冷着眼看着她。可她却对他的眼神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地亲吻着他的薄唇……

起初她的吻还有些生涩,但慢慢的她便越来越大胆肆意,甚至极具侵略性用皓齿咬伤了他的唇……

他的瞳色终于渐渐转暗,沾染上了温度,直到那一丝梵火燃断他心头的弦。

他猝然松开了钳制着她双手的手,狠狠将她揽进怀中,立时夺回了主动,不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机会。

蚩尤钉带来的疼痛,让段云笙不断沁出冷汗,洇湿他玄黑的衣衫。

可他却全不在意,似要将她揉碎入骨血一般,环抱着她的力量几欲压断她的脊骨。

可段云笙却好像感受不到一般,反而伸手让二人拥得更紧。

“呵……”她带着恶意的笑音隐没在唇齿之间……

屋中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是玄铁叩击地面的声音。

只见那寒玉长剑竟从殷九玄的背刺入,贯穿她的心窍,剑锋直刺穿二人身下的竹榻。

乌黑的蚩尤钉,就这样被寒玉剑刺出段云笙的体外,透过床板,滚落在地。

眼见殷九玄神色顿住,段云笙清绝的面庞上竟露出了一丝得意。

她强撑着身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同样的伎俩,能骗你两次,你还真是愚蠢。”

说完之后,她松开双手,千疮百孔的身体如一片轻羽坠倒下去。

她锁骨上的蛇鳞一片片的剥落,失控的妖元如附骨的藤蔓缠上她的全身。

剑尖依旧滴着殷红鲜血的寒玉剑,失去仙力维系,顷刻化为一缕青烟散去。

只有那枚蚩尤钉尤在地面上滚动着……

段云笙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可就算如此,她若承万分之痛,即便只是万一她也要从他身上讨回来一分。

殷九玄怔然看着瘫倒下去的段云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血窟,脸上竟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是这种感觉,万年来,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啃咬着他的心,叫他一刻也难忘。

他自天地初开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即便是逆天,与他而言不过也只是激起了他一时的兴趣,唯有此事,历经万年,仍时时萦绕,甚至在记忆中越酿越烈……

他忽的抱起她,让她松软无力的身子伏靠在自己身上,身体滚烫炙热,仿佛要同她一起燃为灰烬。

“云笙,云笙……”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暗哑的嗓音竟如含着蜜一般。

听到这两个字,段云笙几近涣散的瞳孔,无意识地收缩了一下。

因小离之故,他从来只叫她小云,唯有那一次,她把镇妖钉刺入他体内,亲手推入镇妖塔时,他叫过她一次云笙。

但很快她的意识渐渐消散,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一阵马蹄车轮之声过后,一个手牵马车缰绳的年轻男子跳下马车,对身后马车内的人说道:“少爷,段姑娘都说了那妖物凶悍,不知何时就会回头再来,叫您快些回家,您为什么还非得先来相国寺走这一遭?”

随后车帘轻挑,走出来一个穿着月白青竹襕衫,一身书卷气的俊雅青年。只是那青年面色沉重,心里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心思。

青年举目看着相国寺寺门上的几个大字,重重叹息一声,一边下车一边对身边的书童书墨说道:“云儿叫我回家是怕牵连于我,但云儿曾提起过,那妖物曾为相国寺苦尘禅师所赠玉佩所慑,才没能要了云儿性命,我想既然世俗官府治不了他,或许相国寺的高僧会有办法,自然要来这一趟。”

那书童闻言快走一步,伸手拦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少爷!有些话书墨我早就想说了,那段家曾不顾与我们沈家的情谊,上门退婚,段小姐又与妖怪,私相授受,行为不检,才遭此横祸。况且那段小姐都与那妖怪拜过堂,成过亲了,或许早非完璧,少爷您又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住口!”沈青绪呵斥道,“一来段家遭此横祸皆因那妖物而起,他既是为杀云儿复活前人而来,难不成云儿不理他,他便会就此罢手?再者那妖物心中既早有此阴谋,必定是有意勾引,想云儿一直被养于深闺之中,天真烂漫,那妖物又不知浪荡世间凡几,手段心机皆强过云儿,又怎么能怪云儿受骗?况且你我来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其中实情,就连附近乡里都以为她家是糟了强盗之祸,云儿她若非是心地善良,又何必将这段不堪往事据实已告自损家声名誉?”

“你也跟着我读了几年圣贤书,须知这世间多少悲惨之事,看似因女子而起,岂知千日之贼防之难禁,终其恶因还是因那居心不良之人诡计多端。你我听圣人之言,岂可像那市井莽夫刁妇一般,将罪责都推到那些无辜被骗的柔弱女子身上?”沈青绪推开书童,走向寺门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

“青绪!”段云笙徒然从黑暗中睁眼,一双妖异的金瞳便映入了眼帘,她登时明白了方才的幻象皆是殷九玄让她看的,不由问道,“殷九玄,你……究竟又想做什么?”

“不过是……”殷九玄拖着音调,苍白的手指划过她心口被寒玉剑刺穿留下的伤口,“想让你多了解一些你在意的这个小书生罢了。怎么,你不喜欢?”

“你……你。”段云笙双手捏拳,指甲掐进掌心之中。若她所见是幻象是真的,那当初沈青绪走后并未归家,反而为了她置身险境,去了相国寺,后来才招致杀生之祸,她心中之愧疚便更加难以赎清了……但她也明白,以殷九玄的自负,是不会编造这样一段幻象来骗她的……

见她惨白疏离的脸上,终于有了崩塌的神色。殷九玄一把脱住她的后颈,一手抓着她的手,强按在自己颈后镇妖钉留下的伤口上,笑着问道:“怎么样?这种滋味好受吗?”

段云笙知他话中之意,无非是记恨她当初骗他用镇妖钉伤他之事,但一想到沈青绪前世的回护,而苏辰夫妇此刻还在被禁锢在院外,她心中登时方寸皆乱。

“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我要什么?”映着段云笙凌霜般玉颜的金瞳顿了一顿。

小离?殷九玄想起那张面容已然模糊的脸,心中并未升起些许波澜。

那他还想要什么?

段云笙见他竟然被此一问问入沉思,随即当机立断,立刻以燃耗仙元之法,强行催动仙力,压住妖元,放出仙魂锁。

一条条带着淡青色萤光的玉质锁链,眨眼间在空中交汇,织成一张巨网,在段云笙趁着殷九玄恍然之际脱身之后,如泰山压顶一般寂然罩下。

一时间大地震动,那小小茅屋轰然倒塌,尘埃四起,结界之内所有物件皆化为齑粉,只有被段云笙护在身后的苏辰二人幸免于难。

“上仙,您这是……”金玉娘看出段云笙体内仙元正在急速燃烬,知道此乃玉石俱焚之法,心中不觉大惊。想到她此举竟是为了救他们,不由愧疚:“上仙,您何必为了救我们夫妻,做到如此地步?”

段云笙化出寒玉剑,目光如炬地盯着漫天尘埃之中,淡然说道:“这本就是我欠了他的。”

“他?您说的是我相公?”金玉娘原只是被派来看着苏辰,并不知前情,但经历这些之后,心中也明白了,她相公必是与眼前这位上仙有什么关系,只是她不懂,像殷九玄这般立于三界之巅的人,为何会如此费尽心力,只为对付眼前这位上仙?

“你听好。”段云笙打断金玉娘思绪,将一玉简丢到她脚下,背对着她说道,“你们离开之后,你要抹去沈……苏辰所有前世往事,然后带着这个去落玉山找山神,他会帮带你们去玉髓池,脱去此身,此后你们便改头换面去别的地方安度余生吧。”

落玉山乃是段云笙之前为重修仙体开辟的道场。

“玉髓池?”金玉娘愣住,“那岂非……”

“入了玉髓池,你就能脱去妖身化为凡人,也能化去镇妖塔罪纹,从镇妖塔罪妖册上除名。”前方寒玉相擦的锁链之声越来越响,段云笙感到殷九玄正在从仙魂锁的倾轧之下慢慢站起来,她秀眉轻皱,指尖用力,只听得又是一声巨响,原本微微隆起的玉网,又轰然倾轧了下去。段云笙立时感到喉中一热,默然将那仙血咽回去之后,才转身看着二人,“你还有什么要问?”

金玉娘被方才这一幕骇住,她原本觉得以殷九玄的能力要杀眼前这区区上仙不过是易如反掌,但此刻她才明白为何眼前这看似与其他上仙无异的仙子,能继承曾有战神之誉的镇塔神女留下的寒玉剑了。

她转过头看了身边已然被吓呆,但依旧无意识地抱护着她的丈夫,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她突然捏诀,从口中吐出一流光溢彩的金丹,又摘下手上天狐铃所化的红珠,捧于双手之上:“不管上仙与我相公有何渊源,但上仙此前救我相公一命,又在我相公以蚩尤钉伤你之后相救,还为我夫妻谋划后路,让我有机会以人身与相公共度此生,此恩此德,我们夫妻无以为报。现在我愿自毁妖丹,愿以此勾销罪孽,也不至让上仙为我担下私纵罪妖的大罪。另外还请上仙替我将这天狐铃归还原主。”

说着,金玉娘便一把捏碎了自己的妖丹。

此时苏辰才恍然惊觉,忙抱紧金玉娘:“娘子!”

金玉娘安慰道:“相公,不用着急,我受天狐铃滋养多时,即便失了妖丹,力量也不会立刻散去,只要我们到了上仙所指之处,你我在世为人,便可相守一生,我也再也不用担心人妖殊途天理难容了。”

段云笙见此,心下微动,默然挥出一剑,在结界上劈开一道口子道:“你们走吧。玉简会带你们到落玉山。”

于此同时,她又悬空抬掌,往下一压,玉网又是一声轰隆之声。

苏辰扶起金玉娘,往结界破口处低着头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对段云笙说道:“我虽不知你我前世有何渊源,但我想你既如此宽宥待我,想必是我前世为你做了好事,或是你前世对我有所亏欠。可不管是哪一种,我想那都必定是我心甘情愿,况且你今日救我夫妻,已是恩同再造,不管前尘如何,我希望你明白你早已不再欠我。希望今日别过后,你能放下前尘,不必再为往事所绊。”

说完,苏辰便扶着金玉娘走了出去,他们刚走出结界,那玉简将二人化为一道轻烟,消失在这夜色之中。

见二人已走,段云笙看了一眼地上的天狐铃,指尖轻弹便将它送回了谷神医的住处。

眼看所有事都已了结,她募的一笑,拖着寒玉剑一步步走向那仙魂锁织就的玉网的中心之处。

她蹲身坐下,挥手撤去了覆盖在玉网上屏蔽五感的仙法,低头看向下面的殷九玄。

“现在,就剩下你我了。”她擦去嘴角森然渗出的鲜血,笑了一笑,“这万年以来,为了避开你,防着你,我舍去原身,苦心修炼成仙,亲手斩断了所有与我有关之人的关联,亦不敢与任何人结交。现在苏辰也走了,待他抹去前尘,入了玉髓池脱胎换骨之后,他与我也不过是毫无干系之人。“

此时,她体内仙元已出现细细裂横,她只好暂时停下,艰难地调整姿势,盘膝而坐,将寒玉剑横放在自己的膝上之后,才继续说道:

“说来可笑,如今这天地之间与我唯一关系甚深的,竟是你。”

段云笙语调凉薄,满是讥讽自嘲。

可玉网下的殷九玄听到这话之后,隐在阴影中的瞳孔由沉转金,在那玉网之下如鎏金一般闪动,一股难以言说的欲望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就是这个,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唯一,他要她只能对他依附仰望,向他索取,对他哀求,直到他烦腻厌弃,忘却那附骨之痛为止……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段云笙看不见那妖异魅惑被欲望沾染的双眼,继续说着,“但我段云笙,从来是我受万分之痛,即便是死也要讨回一分。只要你活着,我便永远走不出这万古孤寂,与其如此,不如我就在此以身铸镇妖仙冢,再镇你万年。虽不足以偿我丧亲失友之痛,但我会布下法界,此后万年,你将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如坠寂静虚空尝受万年寂寞,也算是略补我独受万年孤苦之罪……”

“你再最后看一眼这世间吧。”她释然笑起,体内仙元之力猛然暴涨,她的身体在暴涨的仙力中渐渐变得透明。横卧在她膝盖之上的寒玉剑,慢慢化为玉石晶体,扎根入地,包覆住整个玉网,渐渐化出一座坟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