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日光被布置于仙冢的法术遮蔽,周遭的一切都湮灭于寂静。

她竟要他万年不见天日!

殷九玄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震怒。以他之能,即便是当年被天界所设计,肉身被分成四份封印,他也未又命不由己的感受。

毕竟当初天界以数万天兵为饵,才堪堪困住他,又有四方帝君联手才勉强封印住他的肉身,就算他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而如今,但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扼住咽喉一般无力反抗的感觉。

即便这只是因为他力量被封,无法化出真身脱困。但自有天地以来,他何曾有过这种体验?

这般带着屈辱的愤怒,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微妙与不甘。

这也是他被封印的这两万余年来,头一回真的想要取回完整的肉身。

因为以她如今之能,只有他夺回真身,他才能肆意将她踩在脚下,扼住她的喉咙,居高临下俯瞰于她,折断她的傲骨,叫她永远只能匍匐依赖在他的足下。

他真的很想看看,到那时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因此,她还不能死!

殷九玄磨着后槽牙,阴森而愉悦地笑了一笑。

真是连天意都在帮他,若是当初取回的不是北方紫薇帝君所封印的躯干,他今日还真的要被她困在此地万年。

尽管只有这区区躯干,不足以让他化出真身,但他所需的不过是一件能破冢而出的利器。

他扬天大笑,癫狂至极。

这世间难道还有比他的椎骨更为尖利之物?

他抬手,五指成爪,在狂妄的笑声之中插入自己的后颈,慢慢地抽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白色脊椎骨……

“喀嚓!”

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一声清冽的巨响,那晶玉化成的坟冢哗然裂开一道巨缝,而后无数细小的裂缝开始从巨缝的边缘蔓延,顷刻之后,那玉冢便寂然化为尘粉散开。

在这一片粉尘弥漫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但若细看,便能发现此人只有一半完好的身躯,另一半的身体,竟如那沙尘一般,时而汇聚时而散开,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出身体的轮廓。

林风吹过,卷起他完好半身的宽大袖袍,被他捏着后颈一路拖行出来的人影在他的宽袖之下若隐若现。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他抬起手,粗暴地将早已神智消散的人拎到眼前,对着她已渐渐玉化的面庞,用极尽温柔地语气说道。

就在这时,一道火红的影子猝然冲碎了他如幻沙一般的破碎半躯,从他手中夺过人后,便逃之夭夭。

“又是这条鸣蛇!”他望着红点消失的方向,牙根发痒。

可惜他此刻也是元气大伤,妖力甚至已经无法撑起完整的身形,更不要说去追夺回段云笙的身体。

鸣焱抱着段云笙,见她体内仙元所剩无几,仙魂几近消散,心中竟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是妖,即便妖力强悍,对此却也是束手无策。

他该怎么办?

恰在此时,一柄通体乌黑毫无装饰的长剑,竟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到了他的身边。

只见那长剑一直绕着他与段云笙打转,剑鸣之声嗡然不止,似要给他们带路。

“你想让我跟着你走?”鸣焱问道。

那长剑听问竟立直剑身对着他像是点头一般,摆动了两下剑身。

鸣焱心中虽有疑惑,但看到怀中之人已经快要完全化为玉石,便把心一横道:“带路!”

随即他便跟着长剑,来到一处位于陡峭山壁上的洞府。

在二人进洞之后,那长剑竟化为一灰衣墨发的男子。

“这里是……”

“终于回来了,小云笙没事吧。”鸣焱还来不及开口,就见一个身穿白底银丝云纹锦袍的男子,一边缕着头发一边整理着衣装就走了出来,“小云笙,你看看我这一身装扮你可喜……”

“晁奇?你怎么在这里?”鸣焱一愣,又上下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的打扮,补充道,“你何时变得这样骚包了?”

晁奇,原形为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好食人。当初殷九玄掀起仙妖大战,也曾想收揽过这穷凶极恶的妖兽,但却被他以耽误它吃人被拒绝了。没想到现在竟会躲在这不见人迹的地方,还做如此招蜂引蝶的打扮。

“鸣蛇?”那白衣花俏的男子看了一眼鸣焱,目光突然扫到他怀中抱着的段云笙,立刻上前两大步,劈手夺过段云笙的躯体,转头问身边的灰衣男子道,“仓仆,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先把主人放入凝仙潭再说。”名叫仓仆的灰衣男子说道。

“对。”白衣男子闻言,立刻将段云笙打横抱起,疾步走向洞府之内。

鸣焱便只好跟随其后。

他跟着二人穿过一处石室,入了一条漆黑的甬道,甬道之后,竟是另一番天地,乃是一处隐于山环之中两丈见方的露天山谷。

这谷中云烟掠地,山花袅然,当中还有一碧岩泉寒潭。

晁奇走到潭边,将段云笙小心的置于潭中。

只见那潭水之中,立刻升起缕缕如水雾一般的灵气,慢慢凝绕笼罩在段云笙的全身。

忽然,一道煞光闪过,只见那灰衣仓仆已将一柄墨剑抵住了鸣焱的喉咙。

“现在你可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灰衣男子的声音朴若暮钟,语调与段云笙如出一辙。

鸣焱垂眸瞥了一眼抵着自己喉头的剑,才发现原来这剑身并非原来就是黑色,只是因为杀戮太甚,血渍浸入剑身才凝结成了看似黑色的暗红色。

方才听这男子唤段云笙为主人,他便猜出此男子大约是这小仙子的剑灵。这样一想,他便更觉这小仙有趣,这样一个若天山雪莲一般高冷的仙子,所用之物竟然比妖魔之物更为凶煞的凶剑,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与他浪费口舌做什么?一剑杀了便是,想知道什么等小云笙醒了再问不就行了。”一旁晁奇想起方才这臭蛇搂着小云笙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快。

“不行,若是他救的主人,便不能杀。”仓仆一板一眼地回答,又看了鸣焱一眼道,“但你若不说,我只当是你伤了主人。”

仓仆话中的意思很明白,若是他伤了他的主人,仓仆立刻会一剑杀了他。

这性格还真是和段云笙那小仙一模一样,鸣焱无奈地挑挑眉:“好,那我就给你们说说吧。”

于是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简要地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仓仆放下剑道,“既然如此,在主人醒之前,你便先留在洞府之中吧。”

“对了,你既是有灵宝剑,方才为何不化出灵身给我们之路,反而要以剑身示意,万一我看不明白,岂不是耽误你主人疗伤?”鸣焱问道。

“未经主人允许,不得在外抛头露面。”仓仆面无表情地说道,“若你看不懂,我便杀了你,自己带主人回来。”

“抛……抛头露面?没想到这小仙子家教还挺严。”鸣焱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偷笑,又随手指了一下一直蹲在潭边看着段云笙的晁奇,“还有,他是怎么一回事?总不会是你主人的朋友吧。”

“和你一样,是自己厚着脸皮跟着我主人来的。”仓仆冷冰冰地说道,“我要去拿丹药,失陪。”

说着,还不等鸣焱反驳,仓仆便转身进了甬道,闹得鸣焱张着口硬生生把这满肚牢骚咽了回去。

“这剑灵,说话真是……”

这时,蹲在潭水边的晁奇突然一闪,一把掐住鸣焱的喉咙,将他推到山谷四周的岩石壁上举起:“说,你方才所言都是真话?当真是殷九玄那厮把小云笙害成这样的?”

此刻晁奇凶相毕露,终于显出了上古四凶之一的骇人之态。

“没想到堂堂四凶之一,也会关心一个神仙。”鸣焱呲牙一笑,“穷奇,你和这段小仙是什么关系?”

晁奇想到方才仓仆的话,掀着眼皮瞅了鸣焱一眼,无不得意地说道:“本座与你这种无名无分死皮赖脸纠缠而来的野妖不同,本座乃是小云笙的坐骑。”

“哈?”鸣焱一愣,转眼哈哈大笑起来。

他觉得这段小仙也着实太有趣了些,曾设计殷九玄这样的骇世的大妖被镇镇妖塔,继承了前任战神的神兵寒玉剑,自己还藏着这么一把凶煞逼人的凶剑,还收了上古四凶的穷奇做为坐骑。

他一想到她一身素衣如霜地站在凶恶滔天的穷奇之上,手握那柄凶戾之剑斩妖除魔的样子,竟不知她究竟是不食烟火的上仙,还是杀伐果断的凶神?

“笑什么?”晁奇看他大笑,抬手将他重重地撞在石壁之上,“先把殷九玄的事给本座说清楚!”

“你都是她的坐骑了,怎么连她与殷九玄的关系都不清楚吗?”鸣焱之前被殷九玄所伤,此刻毫无还击之力,但嘴上却还是毫不相让,“看来她对你也不过尔尔嘛。”

“你找死……”

“晁奇。”

仓仆突然捧着几瓶丹药出现,语气平淡地呵了晁奇一声,晁奇便立刻放开了鸣焱,赔着笑脸颠颠地跑过去道:“我就是试试他有没有说谎,仓仆,这事你可别告诉小云笙啊。”

说完,晁奇又指着仓仆手中的瓶瓶罐罐道:“你拿的这些,都是些什么丹药?有用吗?我看小云笙这次伤的可不轻啊。”

仓仆并不理会他,只是将手中的灵丹仙药依次倒入潭水之中。

这时,鸣焱也凑将过来,蹲到仓仆身边,指着晁奇问道:“他怎么这么怕你?”

“不是怕我,是怕主人生气。主人立下规定,在洞府之中不得主动动武。”仓仆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晁奇却对这鸣焱大哼一声:“你这臭长虫休要得意,等出去外边,本座一定把你这双碰过小云笙的手臂撕下来。”

晁奇方才说完,仓仆便一脸严肃地告诉鸣焱道:“你放心他不会,他与主人有约定,没有主人允许,他不会擅自出洞府。”

“原来是这样啊。”鸣焱这才明白,为何这老不要脸一身嫩草打扮的老妖精,明明这么着急段云笙的安危,却没有自己出去寻找的原因了。

“好了。”仓仆下完药物之后,收拾了瓶瓶罐罐起身,看着鸣焱道,“鸣道友,我已经打扫了石室,你跟我来。”

“我就在这里陪着小……你家主人。不行吗?”鸣焱问道。

“不行,这里是主人修炼疗伤之地,没有主人允许本不该让外人进入,方才因为事情紧急才未拦你,现在你还是跟我去石室休息。”

仓仆神色严肃,仿佛只要鸣焱说半个不字,他立刻会指剑相向。

“那他呢?”鸣焱一脸不服。

仓仆道:“他是主人坐骑。”

“你这外人还是快走吧。”晁奇满脸得意嘴脸。

鸣焱看看晁奇,又看看仓仆这张肃正的脸,最后咬牙切齿地跟仓仆走了出了山谷。

见二人走后,晁奇看着潭中的如玉雕一般的人,化出虎身长翅的真身,盘着身子窝在她身侧的巨石上,幽幽长叹。

他这老树逢春,逢得还真是坎坷啊。那古板不通人情的凶剑仓仆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了这么条晃眼的红蛇,他何时才能上位啊……

不过比起这些,晁奇的虎睛中掠过一阵凶恶,殷九玄这厮还真敢在老虎嘴巴上拔毛。

若是殷九玄还在全盛时期,他自然是忌惮他几分。可如今这老长虫不过是个身残的老匹夫,待他得了小云笙的首肯,能出洞了,他非好好替她出了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