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转眼间已过了三个多月,段云笙的状况才渐渐有了一些起色。

这些日子,仓仆每天都会到凝仙潭换药,而晁奇则一直以原型之身陪在段云笙的身侧,只有那鸣焱日日都只能在甬道中张望,远远地看一下段云笙的情况。

这日,段云笙的意识终于从沉寂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竟身在她成仙时的洞府之中,便开口唤了一声:“仓仆。”

暗红发黑的宝剑顷刻而至,在她身边化出一灰衣男子,单膝跪在她身边道:“主人。”

段云笙微微颔首,慢慢站起身道:“是你救了我?”

仓仆剑是她所炼成的第一把剑,更是陪着她一路斩妖修炼成仙的剑。只是她修炼之初,因往事之故,杀妖太多,戾气太重,以致仓仆剑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把凶煞无比的凶剑。

为了化去仓仆戾气,她才命仓仆在此洞府修炼,无她之命,不得出洞。但仓仆毕竟是她一手打造,冥冥之中与她自有感应。她当时仙元耗尽,神识消散,仓仆剑会不顾她的禁令出洞,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仓仆伸手扶起她,如实回答,“仓仆找到主人时,主人已被一鸣蛇妖所救,仓仆只是将主人与他带回了洞府。”

“鸣焱?又是他救了我。”段云笙轻叹一声,又看向一直“乖巧”地候在一旁,已然变回一副锦衣公子模样的晁奇,“晁奇。”

“小云笙。”被段云笙点名之后,他立刻走到另一边去扶住她,讨乖道,“我可是一直谨记这你的话,这些年来一步都没离开过这个洞府。”

段云笙退后半步,脱开左右扶着她的二人的手:“不必扶我。”

仓仆皱眉,似有不满地看了晁奇一眼。

晁奇却扬着眉回了一眼,还细细回味了一番方才扶着她手臂的滋味。他早知道会如此,反正他扶不上,那就让大家都扶不成。

总比叫他只能在旁边看着仓仆那块木头与小云笙亲近,眼热又没有办法强。

此时,一声清亮的鹤鸣划破谷顶的天空。

三人仰头望去,就见一只仙鹤在上空盘旋几周后,滑翔而下。

仙鹤收翅,落于谷中,将口中所衔玉卷展开,一排排金字,便从卷中飘逸而出,在空中化出一份完整的书令。

待她读完书笺,金字散去,那仙鹤便又振翅而上,归天界复命。

段云笙望着仙鹤消失的天际,疏冷的眉轻轻蹙起。

她没有想到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殷九玄他已聚集了百万妖众,破了西方勾陈山与东方妙严山的两处封印。

“主人当真要去南方降霄山抵御妖军?”仓仆问道,清隽俊逸却过于板肃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担忧。

“既然天庭有旨,我自当前往。”段云笙道,“更何况……”

段云笙抬手化出寒玉剑,握在手中,目若利刃。

南极降霄山已是最后一道封印,当日是她太过轻视轻敌,竟以为自耗尽仅剩仙元便能再镇压殷九玄万年……

如今她不会再有此等天真的想法,她的双指慢慢地摩擦过寒玉剑的剑身……

仓仆在旁看着她轻抚寒玉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微微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很快便又掩饰了下去。

这一幕被晁奇看得清楚,不禁在心里偷笑:“这仓仆天天板着张脸,看着一本正经,现在旧爱见新欢,而且此次如此大事,看小云笙的样子还是要带寒玉剑去应战,岂不是得酸死了?”

“咳咳,小云笙,那个这次大战凶险,还是让我随你一起……”

“可惜了。”段云笙徒然开口,打断了晁奇的话。晁奇与仓仆二人忙随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细白的手指拂过之处,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玄青妖气在寒玉剑中游走。

“主人,这是怎么回事?”仓仆不由问道。

“寒玉剑,神兵无形,全靠我的仙气凝结成剑体。我体内有殷九玄的妖元,不想这妖力竟能通过我的仙气侵染寒玉剑,看来殷九玄的妖力确实强了不少。”

她低叹,放开手掌,对着寒玉剑说了一声去吧,寒玉剑便化为一道寒光,笔直地插入段云笙之前疗伤的寒潭之中,顷刻化为一柄石剑。

在她清除体内妖元之前,为防神兵被妖气所污,便只能先以凝仙潭之灵气压制寒玉剑中妖气。

“仓仆,此次便由你跟随我出战。”段云笙道。

“是,主人。”仓仆低下头恭谨抱拳,目光中却闪过几分炙热的欣喜。

“那我呢?”晁奇凑近身来,一脸委屈,“小云笙,你可不能如此偏心……”

“你也同去。”

不想不等晁奇施展其不要老脸的撒娇大法,段云笙便一口答应。

就在晁奇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但见段云笙郑重地向他说道:“此战我需你全力助我。”

晁奇被段云笙的神色一震,突然长笑一声,跃身化为真形。

巨大的兽身展翅立于半空,遮蔽了谷中天日,那偌大的虎兽之上目似凶神,尖牙毕露。一身赤黄皮毛凌风波动,与那粗壮四肢上的尖锐钩爪一道,形成一股天地震骇的凶恶之相。

灼热迫人的气息从那兽鼻中喷出,它引颈长啸,募然低下虎首,目光所下凶相毕露,身若仓鼓洪钟:“吾便助尔一战!”

站在甬道口看着这一幕的鸣蛇,一时间竟被这滔天凶悍的气势压住,半响都没回神过来。

直到段云笙带着仓仆晁奇从他身边走过。

“鸣焱,此事与你无关,你今日便离开此处。”她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

“我也要一起去。”鸣焱跟上几步,喊道。

段云笙停住步伐,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回首道了一声:“仓仆。”

“是,主人。”

仓仆突然身形一闪化出剑形,而后分出无数剑影,围着鸣焱笔直落下,化为一圈铁笼。

鸣焱反应不及,待回过神时,已在牢笼之中。

段云笙见已困住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鸣焱见她离去,化出妖气试图脱困,却被一边的晁奇劝道:“省点力气吧,这洞府中都是禁制,你想在这里冲开仓仆的禁笼,只怕不死也得赔上半条命。小云笙是为你好,老实待着,等此事了结,这牢笼自己就会打开,别瞎添乱了。”

鸣焱聚出妖气的手一滞,他虽是上古凶兽,比之寻常大妖,也算是妖力了得,但比之四凶之一的穷奇,和恢复了大部分力量的殷九玄……

翠色的兽瞳顿时颓败地垂下,自上古以来,历经数万年,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渴望力量。

“但是她……”鸣焱忽然抬头,“她难道就能对付得了殷九玄?”

“看来你是真没碰上小云笙能打的时候。”晁奇瞥他一眼,看了看段云笙离去的方向,“你以为本座愿意跟着小云笙,只是因为她皮囊好看?再者此事不只是天庭旨令,还是小云笙的私事,即便她此次当真战死,也是她的选择。本座看得出来你与本座一般,皆对小云笙有意,但你得明白小云笙可不是那种你打着为她好的旗子就能替她做主的女子。你救她两次,这恩本座记着,若此次本座未随她死在殷老虫的手下……”

晁奇嘴唇一抿,抬步跟上了前面的二人。

若此次殷九玄解开最后封印,恢复真身,他知道以小云笙的玉石俱焚的个性,可能这便是他与她并肩的最后一战了……

“万古长空寂,不若生死从。”他迈着大步,向着前方微光中的一点素青走去,“人间那些酸秀才,有时候也能写出几句真道理来。”

-

出了洞府,晁奇化出原型,段云笙与仓仆立于其背上。

“主人,我们是立刻前往降霄山?”仓仆问。

段云笙摇头:“自哀山,取定妖珠。”

晁奇闻言,立刻展翅飞向自哀山。

“主人,若是取了定妖珠,那镇压在自哀山之下的百妖怎么办?”

“若不悔改,就杀。”段云笙闭上了双眼。

定妖珠,乃是数万年方得一颗的宝物。当初她杀戮太重,她的师尊曾劝她不要再轻生杀孽,于是她封存了仓仆剑,留了她所抓的这些罪大恶极的百妖性命,只以定妖珠镇压在自哀山之下。

今日她需定妖珠压制体内妖元,却也不能放任这些妖物出去为祸人间。

若是以她往日之念,那些妖物当初就该死在她的剑下。只是这些年的平静,让她误以为她也可以像别的仙神一般,以仁为念,站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

但殷九玄的再次出现,却让她明白了,只有手中之剑才能平她心中之痛,让她得所往之自由。

杀心既起,若不全力以赴生死相搏,岂非痴妄可笑?

到了自哀山百妖洞前,仓仆化为利剑,晁奇缩小身形仍以双翅虎身跟随。

段云笙,手握仓仆剑,一走进幽不见地的洞穴,耳边便传来桀桀魑魅之音。

“是她,她来了……”

幽暗中妖影崇崇,腥臭的湿气一阵一阵地扑来。

“杀了她,杀了她,快杀了她,她死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那些躲在隐蔽角落的妖物不断窃语,但始终没有哪个敢轻易上前。

突然一阵妖风吹过,黑暗之中划过一丝猩红的幽光。

玉指一挥间,岩壁上的石柱做的火把无风自燃,洞中顿时一片大亮。

只见段云笙拿着那柄如噩梦般的黑剑,一只蝙妖就那样被刺穿要害,死在剑下。

殷殷妖血渗入剑身,段云笙挥剑一挑,挑出妖丹,丢与身后虎身双翼的穷奇:“吃了。”

晁奇张口吞下,只觉得味同嚼蜡,穷奇平生最喜食良善之物,即便是妖也爱吃那好妖,这些恶贯满盈的恶妖的妖丹,自然不合他的口味。只不过在被段云笙打断七根肋骨之后,他便收身养性再未开过荤腥。

此回降霄山一战,或是九死一生,他确实需要补充妖力,以待这一战。

那些妖物见此,大骇之余也是愤慨不止。

“段云笙,你压我们千年还不够,现在还要赶紧杀绝吗?”

“你们听好,若你们之中有悔过者,自己留下妖丹,我放它走。若没有……”她手中的仓仆剑剑光一晦。

这里所关押的,都是罪恶滔天却颇有修为的妖物,自挖妖丹,虽然会让他们失去妖力变回林间禽兽,但却不会要了它们性命,比之于惨死在它们手中死无全尸的那些无辜冤魂,下场已经好过太多。

“你简直是在做梦!”

“你欺妖太甚!”

群妖双眼赤红,齿根咯咯作响,似要随时冲上来,将她啖肉食骨,撕成碎片。

“或者,你们能杀了我。”她握着仓仆剑的掌心一翻,一道剑光自这些终于按奈不住冲上来的猩红杀气中穿过,一具具妖尸纷纷落下,在地上砸出“砰砰砰”的闷响。

“你好……狠。”尚未死绝的黑面熊妖,伸出手爪,想要去抓段云笙的流仙裙摆的青纱。

却被一只长着如钩利爪的脚,一脚踩碎了它的兽骨。

“她也是你配碰的?”晁奇兽瞳往四周一扫,若非段云笙交代他不准插手,他此刻早已捏碎了那些躲在阴影中觊觎窥视的妖物的脑袋了。

段云笙没有看他,只是剑锋一扫,扫出一堆妖丹,淡淡道:“都吃了。”

晁奇苦着脸叹了口气,这些妖丹虽补,但他也是真的不喜欢,只是他家小云笙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吞了下去。

群妖见状,知道今日已无退路,索性一起上,想要借数量胜过段云笙。

转瞬之间,兽尸成山,原本凶恶滔天的兽鸣,渐渐成了呜咽求饶之声。

整个百妖洞中血腥味叫人窒息,洞壁和地面上都被暗红的妖血染红,唯有那一身素青的段云笙,依旧是纤尘未染,执剑而立。

“求求你放过我。”一花妖化成的少女,瑟缩在山洞的一角,颤抖着哀求。

段云笙垂下眼眸:“只要你留下妖丹,就可以走。”

“求求你,我、我是真的知错了!”花妖双目含泪。

段云笙微微侧目。

“……我也不想骗那刘家郎,我只是……你!你如何知道……”

花妖不可思议地看着刺穿自己的剑,那根偷偷对准段云笙心窍的毒藤立刻化为粉尘。

晁奇在一边看得真切,他知道段云笙方才确实有过心软,若不是这花妖不自量力自以为聪明……

“哎,还是这么容易心软。”他长叹一声,却接到了段云笙丢过来的花妖妖丹。

“最后一颗。”

她冷冷的说着,眼中丝毫没有杀红眼的兴奋,眼底反而变得更为冷肃。

晁奇压着反胃将这颗妖丹吞了,目光扫了一眼段云笙手中的仓仆剑。

仓仆剑原是段云笙所铸,浸染万妖之血后化灵,存封多年难免失了些光华,如今被这百妖之血开刃,那股凶煞之气终于展露无遗。

段云笙飞出妖洞,从自哀山山顶取下定妖珠,吞入腹内。

“去降霄山。”

她一手执剑,站在巨兽背上,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