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往日唯唯诺诺的假面,白衣仙人身上倒多了几分洒脱不羁的意味。

他轻叩响指,殿中的琉璃盏便都亮了起来:“仙子既知在下要来,怎么不明灯?”

段云笙知他误会,也不多说,强自抬手,悬空将桌椅推到他面前:“坐。”

黎闻灵君看一眼跟前的红玉圈椅,眉梢微挑,含笑坐下:“仙子果真天赋异禀,经紫雷劫不过数日,如今看来已能行动自如了。”

段云笙懒得与他客套周旋,直接说道:“你这个时辰到这儿来,不是来说这些的吧?”

“确实。”黎闻灵君笑一笑,突然掀眸看她,“仙子难道不怕在下是来杀人灭口的吗?”

“呵。”段云笙轻笑,面色平淡,“你可以试试。”

黎闻闻言,眯起眼认真地瞧了她须臾,才笑道:“在下不敢。”

“……”段云笙不喜欢这种没完没了绕弯子的话术游戏,直接挑破,“你是殷九玄的人。”

黎闻目光一收,随即点了点道:“是。”

“所以楚锦之死,是你控制了晁奇,让他暴走行凶。”段云笙神识在身后的屏风上点了一下,直接说出事情的关键。

虽然她还没有问那前来行刺的少女的来历,但从少女与楚锦相似的眉眼与病弱的气息之中,她心里大概也猜到了这少女的身份。

楚锦有一亲妹名叫楚玉,与楚锦一同养在元清帝君夫妻膝下,只因天生体弱,平素不大在天界走动。

楚玉想为其姐报仇,她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弄弄清楚。

“仙子猜得不错。穷奇突然失去理智之事,确实是在下所为。”

黎闻的话一说完,段云笙就感到屏风后的人想要冲出屏风的冲动,她不动声色的按制住楚玉,看着黎闻灵君道:“果然。”

“仙子不想问问为何是楚锦吗?”黎闻饶有兴致的反问。

“她平日便与我有些嫌隙,背后又有元清帝君。”段云笙垂下眼眸看着身侧床榻上镶嵌的明珠,“无论是动机还是背景,她都是最好的人选。”

当时战况焦灼,只有像楚锦这般身份的人受害,这件事才不会被暂时压下去,加上楚锦连日找她麻烦,又有紫金伏兽圈一事,倒也显得动机充分。

“可不只是因为这些。”黎闻道,“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意思。”

“殷九玄?”段云笙愣怔了一瞬,冷笑,“还真是劳他费心了。”

又是这样的算计,楚锦被害,晁奇被冤,她为保晁奇离开,偷袭降霜殿,打开封印,几乎每一步都在算计之中。

“不过在下一开始倒是也没想到事情能办的如此顺利。”黎闻笑道,“其实当日对峙,仙子早已指出了其中不少破绽,可惜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曾愿意为了一只妖兽的公道听你一言?”

段云笙没有接话,她心中很清楚,这件事会发展成这样,最主要的还是,天界之人对晁奇妖兽身份的偏见,以及对她的不信任。

见她沉默,黎闻接着说道:“其实说起来始作俑者还是楚锦仙子自己。她若不针对你,或许便不会被那个人注意道。若不是她一心想叫你难堪,也不会听我之言,非要让穷奇佩戴紫金伏兽圈。若没有紫金伏兽圈中的手脚,即便是以我的修为,只怕也难以控制住暴走后的穷奇兽,让人将它当场拿下。”

“天界丢失的密旨想必也是你偷的吧?”段云笙问道。

“这事仙子可冤枉在下了。”黎闻的嘴角始终擒着笑,对段云笙说话的语气也一直带着份尊敬,“偷取密旨欲嫁祸你私通敌军的是楚锦仙子自己。是她自己来问我,有何方法可以让穷奇暂时昏迷。我便顺水推舟将驭兽香给了她,只不过此香名为驭兽,可不只有让妖兽昏睡之效,若是加上密旨之上的普化香……”

说到这里,黎闻似乎突然感到了一丝很轻微的仙气的波动,他立刻停下话语,谨慎地在看了一圈殿内。

段云笙见他似怀疑屋中有别人,立刻将躁怒不安的楚玉给压制了下去,开口接过黎闻的话,转移他的注意:“就能让晁奇暂时丧失理智,是吗?所以事后你拿走黎闻密旨,就是为了销毁证据。”

如果只是为了获取密旨的内容,那么读取了密旨内容之后,将密旨留在她的营帐之内便更能做实晁奇夺取密旨通敌之嫌。

而晁奇未逃,密旨却不见了,反而会给此事留下破绽。所以黎闻这么做的原因,只能是为了销毁证据。

“普化香虽然隐蔽,但却很难消除,天界的这群神仙虽然刚愎自用,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见识,我自然不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黎闻道,“不过,看来仙子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楚。”

“所以你今晚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段云笙看着他。

“在下这次来,一来是道别,在下与仙子虽无交情,却也十分欣赏仙子行事的风骨;二来则是给仙子带句话,那个人说让仙子等着他。”

黎闻说完,便站起身来,恭敬地与她拱了拱手,转身要走。

段云笙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问道:“你本为仙,为何要为殷九玄卖命?”

“仙子也是仙,不是一样为了穷奇妖兽担下叛逃天庭的罪责吗?仙子可曾想过,你若非因祸得福得了战神印记,你现在该是何等境地?”

若是没有这战神印记,在这样全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被送回天界,她此刻轻则被关入极寒炼狱,重则上诛仙台穿骨受刑,为楚锦偿命,根本不会有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再者,在下本原是下界白蛇成仙,本就是妖兽得道。天界有天族仙兽,有神族异兽,唯有对下界凡兽妖兽成仙者歧视排挤。倒不如妖界,不问出身,只看实力来的痛快。”

说罢,黎闻便消失在了殿中。

段云笙感应到他已远去,身子一松瘫倒在榻上,无力地挥了挥手放出了屏风后的人。

“他是凶手,你为何不拦住他!”身体才刚恢复自由,病弱的少女就喘着气憋红着脸指着段云笙质问道。

段云笙扶了一下靠枕,瘫靠在上面,淡淡地反问:“拦下他?你提前打发了内外的守卫仙官,眼下这儿只有你我二人,想拦人,是凭你手中的那把匕首,还是凭我现在的这幅身子?楚玉仙子不正是因为知道我眼下身负重伤行动不便,才来找我报仇的吗?”

“……”一下子被戳破身份目的的楚玉,直接愣在了原地,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反而觉得手中的匕首竟像是烫手一般,让她如握芒刺。

“我,我……”

她着急地喘着气,眼看脸上的潮红已经快蔓延道脖颈了,段云笙叹了口气,道:“现在仙子已知真相,那便请回吧。”

“你……不怪我?”楚玉诧异地看着靠在织云纹的大靠枕上虚弱的人,面上又惊又羞,眼圈也被这难以控制的情绪激得泛起了红。

看着少女的模样,段云笙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好像也是这般,一着急就红眼。

“你并没有伤到我。”她语气柔和,“你回去吧。”

只是这蔼声蔼气的一句,却叫楚玉更是难安,她瞪大眼睛盯着段云笙的脸,揪了半日衣袖,才提起步子离开。

“我会把真相和姑姑说明的。”她背着声对段云笙说道。

“好。”

段云笙闭目,直到听到少女推门急去的声音,她才真正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着实太过虚弱的原因,近日,她总是特别容易想起从前的事,那些没有没有遇到殷九玄之前的事。

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会想起那时家中后花园中那玲珑的小拱桥下默默流淌的溪水,和溪水中的几尾红鲤。

春归如梦,她看到自己趴在溪水边的回廊上,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无聊而懒散地往水中丢着食饵……

以往每每梦到这里,她便再不敢让自己梦下去,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次,上一刻还是闲散安逸不知忧愁的时光,下一刻便是满门血腥亲人惨死的噩梦……

可这一次,她回头,看到的却是一个红发如火的身影,他在杨花之下懒懒地笑着,目光却异常坚定地向她伸手:“我知道你会回来……”

她默然睁眼,这似乎是这万年来,她第一次没有被梦中景象所惊醒。

认真想来,这近万年的岁月,执念也罢,心魔也罢,没有一样是为她自己。唯有对这一句“我会等你”所起的一丝心念,一丝挂怀,完完全全是因她所往所想。

随着这一丝心念一同升起的还有那一份无法回避的隐忧,既然黎闻灵君替殷九玄留下了话,她便知这紫雷劫并未如她所愿要了殷九玄的命。

不过至少她现在身体里没有了妖元的束缚,不再是被殷九玄用细线牵在手中的玩偶。

心念既起,便不会轻易消退。

她想或许有了战神之力之后,她在历经了万年的孤寂之后生出的这一点心念,不至于变成她以往碰都不敢碰的奢念。

现在殷九玄还未出现,想必这一次也是伤的不轻,她必须得尽快恢复,接受天道绶礼。

只有掌握了能与殷九玄对抗的力量,她才能得偿所愿。

如此想着,她便又开始闭目调息,一点点去引导和掌控身体中新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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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天界之后,黎闻到了妖都。

他站在毋吾宫前,抬头看着巍峨肃穆的巨大宫殿,眼中尽是对过往岁月的怀念,直到身边的人黑衣男子提醒他:“尊主让你进去。”

他才收回目光,跟着来人走进殿内。

殿中的黑玉地砖散着幽幽冷光,几可鉴人。

他跟着黑衣人穿过竖着森然蟠龙石柱的大殿,到了后殿寝宫。

中央偌大的墨玉床榻上,黑纱轻幔低垂,那人的身影在纱幔之间若隐若现,慢慢睁开了一双如鎏金一般的眼。